XXXⅨ
“梦幻、柔软、脆弱的,如你一般的花……”
曾经,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迷蒙的岁月中,那个人不断地唤着我的名字,在满目的花朵中颤颤巍巍地轻吻我的脸颊。
“薇薇安……”
“我的薇薇安……”
“这座花房为你而建……”
20XX年,夏。
我独自在下雨天中整理花店中的花朵时,突然听到屋外传来激烈的狗吠和花瓶罐子砸碎的声响。
那样的声音混杂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微弱得几不可察,我一愣,来不及将手中捧着的雪白莉莉花放下,便抱着它们一起走到了门边一看。
下雨的横滨是一片蒙蒙的灰郁。
雨水打在雨洼中,掀起湿泥。
我看见店外棚子下摆的一排种在花盆里的花植在地上摔得七七八八,而芥川龙之介一身黑衣,撑着把黑色的伞,站在门外的玻璃窗边,对着棚子下打碎的一排花朵保持某种不知所措的缄默
我出去时,正看到了几道黑影卷着玻璃罐子的碎片缩回了少年的衣摆下,然后又窸窸窣窣地落下。
他望着我,嘴唇抿得僵硬,脸庞的线条绷得紧紧的,那副样子就像犯错了的小孩一样倔强,始终不愿开口解释半句。
好片刻,他才说:“我会如数赔偿的。”
“最近这附近的流浪狗有点多,应该是它们打碎的,是吗?”我只是这样问道。
闻言,他安静了一秒才点了点头,然后道:“你应该多注意点。”
告诫的、但算不上严厉的口吻。
很符合他现在少年的年纪。
我也点了点头,说:“既然如此,那您也不需要赔偿了,是我自己疏忽的过错。”
对此,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我先一步道:“芥川先生今天也是来买花的是吗?请稍等一下,我先将这的玻璃收拾一下,等下伤到路人就不好了。”
说完后,我抱着莉莉花走回店里放下,顺便拿了扫帚出来。
黑发的少年站在那,看着我蹲下,从泥土和玻璃碎片中将那些花朵一根一根捡起来。
其中,他伫立的影子瘦长瘦长的,笼罩着我,片刻后,我突然发现那道阴影动了,影子的主人半蹲下来,伸出苍白的手来,帮我一起捡。
我侧头,正好与他低垂的眉眼对上视线。
少年银灰的眼睛在雨天黯淡的光线中有一种亮色,就像飞鸟掠过暴雨欲来的海面一样,充满了矛盾的色彩。
我的身影映在其中,正翕合嘴角对他说:“我来就好了,芥川先生。”
“帮你捡只是希望你快一点而已。”他的声音很冷淡,带着这个年纪的男孩正在变声的沙哑和低沉,还有些生涩。
我顿了顿,才道:“不好意思,给您造成困扰了,要不我先将花包给您吧,请您小心点,务必不要划伤手。”
他好像没有听到我后边的话一样,不是很在意,而是说:“今天把这些摔在地上的花包给我就好。”
我“嗯”了声,没有多加询问就点了点头。
将摔碎的花都捡起来后,我将那些花盆碎片扫掉,然后抱着他递给我的花一起走进了店里。
可是,当我回头时,他依旧撑着伞站在店外。
夏天的狂风暴雨就像世界级的灾难,少年站在灰蒙蒙的雨幕中,一手撑伞,一手插在黑衣外套的兜中,称得上消瘦的脸颊被远方天际划下的落电照得有些苍白。
我不禁问他:“您不先进来吗?”
我说:“外面雨很大不是吗?”
闻言,他安静了好久,又左右看了看,才迟疑地合下了伞,慢条斯理地走了进来,
他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小幅度地打量一下店内的情况,像一只警惕的狩猎者。
花店的装潢偏欧式,白板桃木的吊顶,绿漆的圆桌,从天花板上垂下的镂花的灯……五彩斑斓的花朵拥簇着这座不算大的花房,绿意缠绕,藤椅依着柩木窗沿,爬满吊兰的竹架正开出迷蒙的花。
但是,一身黑的少年眼角的形状凌厉,带着满身冰凉的冷意淌了进来,眼神带着与之格格不入的、淡淡的打量和试探:“今天只有你一个人?”
“因为这两天是周末,老板和老板娘带着他们的孩子去水族馆了。”我如实回答:“我代为看店。”
他没再问什么,只是在一阵夹杂着雨丝的冷风吹进来时掩面咳了两声。
门边挂着的风铃叮铃铃地响,与此同时,屋外又传来了剧烈的狗吠。
我们一起望出去,就发现三三两两只流浪狗正站在店外的大雨中,隔着段距离,朝我们呲牙咧嘴地叫。
“它们经常这样吗?”芥川龙之介问。
“一开始会,毕竟是流浪狗,总会凶一点。”我说。
“一开始?”他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字眼。
我从柜台里拿出了包狗粮,在芥川龙之介略显困惑的目光中走向它们。
我在门边蹲下,拿了个闲置的碗,将狗粮倒进去,朝它们招了招手,一边对身后的芥川龙之介说:“最近这附近的流浪狗多了,一开始它们总会被陌生人吠叫,但我喂它们吃的后就不会了。”
在我这样说后,那些狗果然就停止了吠叫,低头嗅了嗅,然后带着满身的水汽走过去,围着那个碗吃起食物来。
我说:“现在下雨还过来找吃的,估计是饿坏了。”
言毕,我正打算摸了摸它们的头。
但是,他们突然警惕地抬起头来,又朝我吠叫两声,紧接着利牙一呲,咬过我手里的狗粮袋就跑了。
我站起来,望着它们奔跑的方向。
雨幕淅淅沥沥,摩天轮在远方留下形似巨人的影子,其中,我又看见了那辆漆黑的汽车停在不远处的路边。
雨水拍打着车顶,水花化作灰银的细珠在涂漆的表面迸溅,那大概是采用了单向玻璃材质的车窗,我看不清里面的人,但我知道那是芥川龙之介等会会坐上离开的车。
身后的芥川龙之介目暏了我被野狗抢走了狗粮的那一幕,出声淡淡评价了一句:“看样子这群野狗不是区区的施舍之恩就会被你驯服的家伙。”
听不出是嘲讽还是感慨,我也不觉恼火,而是说:“没关系,那袋狗粮本来也是给它们吃的。”
说罢,我平静地转身走进店里,开始包芥川龙之介想要的花。
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地转,我和芥川龙之介都不是多话的人,馨香的花房中只剩下包装纸窸窸窣窣的声响。
在将花包装得差不多后,我注意到方才被野狗打翻的花中,其实还有一株小小的仙人掌。
对此,我捧起了那一盆小小的仙人掌,问芥川龙之介:“芥川先生,这个您要买回去吗?”
“如果方便就包上。”他下意识这么回了我一句,目光落在玻璃窗外的雨幕中,显然在等待的过程中是那样的心不在焉。
等到他反应过来我说的是什么后,我已经将那盆仙人掌和花束包装好,打算递给他了。
但相比能用纸包起来的一枝一枝的花,仙人掌需要种在花盆里捧回去,这对他目前需要一手打伞一手抱花的姿态来说有些困难,我便提议道:“要不我帮您一起搬到车上?”
可是芥川龙之介拒绝了我。
他用冷淡的声音说:“这盆仙人掌就放在这里吧,当送给你了。”
我歪了歪头,没有立马拒绝,而是问:“芥川先生每天都来这是买花,您很喜欢花吗?”
闻言,他一愣,眼底似乎掀起了波澜,犹如影子晃动。
他没有回答我。
我继续道:“您付了钱,这盆仙人掌就当寄养在这里了,花是容易枯萎的生命,如果您哪天不再来,它们说不定就枯掉了,不过仙人掌不会,等在这边养多一段时间,您再抱回去吧。”
他看着我,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要。
当我将包好的花递给这个沉默的少年时,我看着他插在兜里的手终于拿了出来,我注意到他的手指上有一道新鲜的泛红的伤口,我说:“您的手是刚才被割伤的吗?”
“不是。”这句话他回得万分冷漠,接过了那束花后就提着伞走向了门口。
但是,当他走到了门边撑起伞即将步入雨幕中时,他又突然顿住,回过头来,在漆黑的伞下,略显迟疑地对我说:“你刚才手里拿的那束白色的花,也包给我吧。”
我将目光移向一旁雪白的花束:“您是说莉莉花吗?好的,请您稍等。”
“……不,今天先算了。”他出声阻止了我,侧身对我道:“明天再给我吧。”
“好的。”
我站在门边,平静地目送他离开。
在我的印象中,芥川龙之介不是会喜欢花的人。
太宰治倒是偶尔会谈起花。
他会赞美花朵的美丽,会嘲笑花朵的糜烂与腐性,也会怜惜它们的脆弱和柔软。
这一切似乎是他的浪漫情怀在作祟,但他往往喜欢将其与钻石和宝石这样坚硬的东西挂上钩,他经常会说:“将这些钻石和花送给女人们,她们大概会非常开心吧。”
我不知道他说那样的话时,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哪些女人的笑脸,但是每当他那样说时,往往是他在血洗了某些地下企业的宝库后,每当那个时候,他的表情总会变得万分死寂和落寞。
我最初见到芥川龙之介时,他就看着那样的太宰治。
而那般表情的太宰治对他说:「芥川,对初次见面的女性要绅士点,你这样对她来说太不礼貌了。」
言毕,他突然看向了站在太宰治身边的我,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打量。
就算太宰治说他这样没有绅士风度,他也没有要低垂下眼睛的意思。
但我只是站在枪械与硝烟中,空白地看着他。
那个时候,我诡异地从那个名叫「芥川龙之介」的少年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与我相似又违和的地方,具体是什么我说不清楚。
而那样的人类在太宰治安静的注视中,似乎隐忍着什么情绪,最终轻轻别过了眼睛。
——「还走得动吗?」
耳边,属于太宰治柔软的声音像一块蜜糖,几乎是贴着我的脸颊响起的:「不用害怕了,我会保护你的。」
我转动眼珠,听到他用略带落寞的笑意说:「太宰治……我的名字是太宰治,你呢?」
这么说的人,将身上的大衣外套轻轻披在了我身上。
他像一只卸下翅膀的鸟,抱住了当时几乎赤身裸体的我。
「你叫什么名字呢?」
那是一切的开始。
……
次日,芥川龙之介如约出现在了璀璨的黄昏中。
在那之前,我已经将他昨日指定的莉莉花包好了。
但当他突兀地出现在门边时,纤瘦如骨的身形却不再如往日挺拔。
他弯着腰,双脚几乎站不稳,他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扒着门沿,抬头就朝里面的我大喊道:“花……把花给我!”
我注意到他双手都有血,特别是捂着腹部的手正潺潺地漏出艳色来。
夏日的残阳拖长了他的身影,他飘飞的黑衣影子像一抹揺曳的残烛,少年抬头看着我,表情不复往日的冷淡与平静,充满了某种如濒死野兽般凄厉的狰狞与绝望。
我平静地看着他,出于人类正常的反应,我上前去,佯装关切地询问他怎么了,并准备打救护车。
但他只是死死地咬着牙,吐出来的字眼带着腥气,冷硬得让人发怵:“把花给我!”
言毕,他飞快地转动眼球在店里逡巡了一圈后,在注意到了我包好放在白木圆桌上的莉莉花后,他立即走进来,一把夺过了就走,那副作态就像昨日那只在我手中夺走狗粮的野狗一样,少年那只沾血的手染红了雪白的茉莉花。
我没有阻止他,而是看着他踉踉跄跄走出了花店。
扑面而来的夕阳就像一幅细腻的油画,太阳嵌在远山的边缘,晚风送来海水的气息。
黄昏下,那个黑衣的少年背对着我,他像是要逃跑似的,像是要逃离什么一样,怀抱着那束花在夕阳下不断地往前跑。
这次路边没有停着那辆漆黑的汽车了。
他的血从指缝渗出,滴了一路,再往回看,那道血色从后头蜿蜒而来,没有尽头。
我知道他刚奉命和别的势力进行了一场火拼,但我没有想到他受伤了还会如约来买花。
终于,他倒下了。
倒在了夕阳中的街道上。
好在周围没有其他人,只有腥红的血从他的腹部淌出,浸红了灰白的油柏路,也浸红了他怀中雪白的花。
我这才走上前去,不紧不慢地蹲下身去,看见他紧闭着双眼,弓着身,死死地抱着那束已经被揉碎压皱的花,指尖几乎发白。
我听见他在喃喃道:“我必须……来拿这束花……不然……”
……
……
「芥川,能去为我订一束花吗?」
芥川龙之介在剧烈的疼痛中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记忆中的声音似乎还在欢悦地诉说着属于他的快乐。
「我已经买了钻石,打算向梵妮莎求婚了,就差一束花了。」
「你能为我完成这个愿望吗?」
他在宛若天崩地裂的混乱中微微睁开眼时,眼帘中有金色的发丝在飘。
鼻尖是硝烟的气息,受伤的腹部湿淋淋的,浸得人很不舒服。
满目的夕阳中,璀璨的日轮逆着光转动,有谁在前方耀目的余辉中微微回过头来,一双平静而空茫的眼睛是无机质的蓝。
怀中是已经揉碎的花束,馨香的花朵伴随着死亡的气息从眼帘所及之处漫开,一种独属于那个人的声音空白而机械,回荡在了腥风与满目疲惫的黑暗中——
「芥川君,你来晚了。」
「太宰先生已经死了。」
……
……
芥川龙之介很长时间没来花店了。
那天,我给他做了急救。
但在救护车来前,他就被一辆漆黑的汽车上下来的几个黑衣人带走了。
那是港口Mafia的人。
我对此没有阻止,甚至在他们隐隐威胁我不要到处乱说时选择顺从地点头。
从那之后,那一天仿佛成了一个幻觉,芥川龙之介的身影也渐渐淡出了我的生活。
至于那束花,则是被那群港口Mafia随手扔在街道边的垃圾堆里。
值得一提的是,那些天,有位金发的端丽女性经常来这里买花。
但有一天,她也消失了,没有再来过。
取而代之的,是某一天,几枚轻轻扣在了柜台上的硬币。
加起来不过三百日元的金额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笼在掌心中,硬币的主人拖着垂膝的黑色大衣,懒洋洋地倚在花房的花朵中,歪头对我晃开了一个轻盈而无辜的笑:“麻烦你帮我看看,我现在这仅有的几枚钢板能买到几朵花,我明天有个约会,这是送给她的。”
我从拥簇的花朵中回过头去,手中刚好拿着一朵红色的玫瑰。
我说:“正好够买一枝红玫瑰,太宰君。”
“一枝红玫瑰?”少年在午后的日光中轻轻地笑,那身黑衣也显得那般轻。
夏日的尘埃透过绿叶飘浮在空气中,虚晃了静谧的时光,而太宰治满意地笑了,说:“刚刚好的数量。”
言毕,他朝我俏皮地眨了眨眼,态度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来得熟稔,满身都是轻浮的笑意:“那么,现在正拿着我的红玫瑰的林凡凡小姐,明天愿意和我去约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