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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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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应了太宰治的邀约,即便我明天有早课。

我告诉他如果真想邀请我的话,可以来学校找我,正好赶上一起吃午饭的时间。

但是太宰治没有应声,因为他好像受到了某种震撼一样,倚着柜台的身躯突兀地变得僵硬。

夏日的光亮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让他原本挂在上面的笑不复轻浮,反倒如同教堂里的雕像那般苍白且死寂。

我没有理会那样的太宰治,而是低头,将鼻尖凑近红玫瑰的花蕊,以一种近乎亲吻的姿态嗅了嗅。

或许放在此情此景中,包括在人类的男性看来,完全是害羞的表现,可是太宰治的表情太糟糕了,让我怀疑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妥。

“这朵花难道有毒吗?”我尝试以幽默的语气询问他。

他顿了顿,光影在牵动他的嘴角:“我想没有。”

“那是你吃了毒蘑菇吗?”我又问。

“……也许。”

真是没有营养的对话。

我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了这样的懊恼。

为了解救这样的太宰治,我便开口问他:“说起来,一直很在意,太宰君你的眼睛是受伤了吗?”

我抬着指向他的眼睛,一路顺着他的线条往下移,一一掠过了他的脖颈、手腕,我明明知道那些缠着绷带的地方都是伤口,都是属于太宰治这个人类的灵魂底色,可是,我还是这样问了。

对此,他眨了眨眼,忍不住抬手扒拉了两下自己鬓边的发丝,还侧过了脸去不再看向我:“啊,你说这些啊……”

爬满藤墙的绿意包裹着他身上的冷色,夏日的暖光像远古的时光隧道割裂了花店的一角。

他的目光似乎落在了铺着酒红条纹桌布的圆桌上,那里有一篮子还没剪完枝的鸢尾花,三层高的货架通到天花板,小小的太阳花在花瓶中揺曳,他看着那里,眸光似乎跟着晃动,然后说:“我还以为你不在意呢……都见这么多次了,你怎么这次才开始问呢?”

近乎遣责的、却充满委屈的语气。

我握着那朵玫瑰花,告诉他:“因为你邀请我约会了,所以我想要多了解你一点。”

他一愣,抬头看向我。

我刚好从柜台上拿出一只笔,在撕下的包装纸上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末了,我递纸给他,他呆呆地接过了那串数字,放在眼前左瞅瞅,右看看,像个看到新奇事物的小孩子一样。

我说:“明天,用这个手机号码联系我吧。”

他攥着那张纸,眼神从茫然恢复清明,少年就像一道漩涡,想要将目光所及之处的事物都卷进自己被打乱的节奏里:“……你不问我为什么和你约会吗?”

我很平静地看着他。

回想起之前的太宰治,我平静地回答了他:“我以为你会喜欢不多问的女性。”

闻言,他表情突然变得空白。

很突兀地,他站直了身子,既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没有和我道别,就火急火燎地往外跑。

我看着他像一道被消灭在夏日中的亡魂,以落荒而逃的姿态消失在鼓动的光点中。

但我没有追出去,而是继续干自己的活。

我怀疑太宰治明天可能不会赴约,但我还是在口袋里准备了两张画展的门票。

本来我是想带上摄像机的,但回家后我发现它不见了,我在家中没有找到,便作罢。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早课。

武装侦探社一大早就给我发信息,说是之前委托调查的事情有了答案,让我晚点过去拿资料。

我回复晚点再过去拿。

当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时,我坐在呈阶梯状的教室中,看见黑板上的粉笔泛白,浮动的尘埃一颗一粒都清晰可见。

有关于英国中世纪的“九日女王”的历史课正在不急不缓地进行着,站在教室外的太宰治贴着窗,像报春的鸟儿一样,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玻璃。

虽然今天特地换下了那身沉重的西装,但是他的眼睛上依旧缠着绷带,那些没有西装大衣遮挡的地方,粗粝的雪色一路蔓延到脖颈,这样的打扮无疑还是引来人们的注目,但是少年好像并不在意,他的眼睛像会流动的星轨,绕着地球的磁场转啊转,满目都是夏日里耀目的暖色。

大学生本质上还是一群好奇的孩子,至少我身边的岛川樱也一眼就认出了他是上次那个给我们游乐园门票的男生。

在她的不满中,我终于等到了下课。

拿出手机,不久前来自太宰治的短信简短得让我目眩——

——「今天,太宰治是属于你的。」

我平静地关掉手机,脱离匆匆游走的人群,走向太宰治。

甫一对上视线,我们就都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两张纸质的票。

“我有两张画展的票。”

“我有两张水族馆的票。”

几乎重叠的声音,隔着一米的距离响起。

我们面面相觑,少年先一步笑出声来。

他笑得很欢快,突如其来的快意像是倾泻而下的海洋球,我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在这之中,他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对我弯着眼睛说:“要一起去吃午餐吗?我请客,当是实现之前那个早餐的邀请。”

我点了点头。

说是约会,我其实没准备太多。

现代社会的女性在第一次和男性约会时大多会化妆,还有穿上漂亮的衣服,但我对太宰治没有这样精致的情感需求,所以没有花太多心思在妆容打扮上,依旧是平时的长裙,只是今天是白色的罢了。

而且说是约会,其实我也不觉得能与爱或喜欢这样的东西挂上钩,特别是这个人是太宰治。

作为这个世界仅仅见过几面的陌生人,我们算不上朋友,也算不上同事。

但对于他为什么会突然找到在花店工作的我并邀请我的这件事,我也不在意。

我只是按部就班地和他一起走,我们之间的这场约会似乎默认由发起者组织一切,所以当他说自己预订了哪里的餐厅时,我甚至没有询问是什么口味的店。

我们没有牵手,也没有亲昵的互动。

并排隔着半臂的距离,眼神没有一刻的相交,彼此只是沉默地往前走,明明是约会,却感觉比之前几次见面都来得疏离,少年一直以来的巧舌如簧好像不屑于在我身上用一样,哪怕像对待其她女性一样的赞美都不愿说。

我们就这样一路从学校走出来,融进大街,穿过人海,顺着世界形成的潮流不断地往前走。

今日的太阳没有多大,风吹起来有些闷热。

野猫跃上街墙,咖啡的馨香萦绕鼻尖,夏日的午后,阳光晒得脸颊有些红,广场上的喷泉一波接一波。

我们在一家法式餐厅里解决了午餐,从装潢和菜品来说不算高档,至少不是太宰治会去的级别,所以当我们出来时,他不意外地评价了句:“不是很好吃耶,你觉得呢?”

“确实不正宗。”我如实回答。

按理来说,这不是个好答案,至少在所谓的约会中它会令彼此都觉得扫兴,但是太宰治却是个奇葩,他听后仿佛周身的阴郁都被狂风卷走了一样,出乎意料的轻松。

他弯着眼睛说:“你也这样觉得真是太好了!”

这是人类寻求认同的本能吗?

我实在看不懂他。

吃完午餐后,就是去水族馆了。

以此为点,他好像找到了交流的开关,一路上,属于太宰治的舌头就像一台充满黏腻机油的机械,他可以不停歇地展开无数你感兴趣的话题,并让人对他产生好感。

我配合性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都是些日常性的话题。

他说自己最近连夜工作有点累,想放松一下。

他还说自己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一只恶魔关起来。

这些都只是一带而过,他问我:“你喜欢花吗?因为昨天看见你在花店工作。”

没有说喜欢或不喜欢,我只是说:“是因为店里忙,之前经常在那买花,老板让我在那兼职。”

他笑道:“诶,可是你干得很好啊,今后会想开一家花店吗?”

“还没考虑这么多。”我说。

“也对,你的专业是心理学,好像与之不太搭边。”他笑着说。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的专业是心理学?”

他一愣,下一秒又非常自然地笑了起来:“通过我在你学校的朋友打听到的。”

不能挑剔的理由。

“既然都邀请你约会了,自然也会去了解你一点。”

还有无法反驳的解释。

所以我没有再追问,而是继续刚才那个话题:“我是不会开花店的。”

“为什么?这么肯定?”他似笑非笑地打量我,似乎从我身上找到可能性的破碇是他目前最大的兴趣。

我说:“因为在花海中等待一个想见到的人是一件很漫长的事情。”

他被这个回答绊住了,脸上爬起了淡淡的困惑。

我没有具体展开说,但还是想起自己曾经在那片迷蒙而绚烂的森林中,在无数个夜日中等待梅林。

曾经,也有人在璀璨的余辉中说要送我一座花房。

——「薇薇安……我的薇薇安……」

——「这座花房为你而建……」

冷蓝的披风垂坠,银质的铠甲染着太阳的余温,有金砂般的发丝在飘,我至今还能记起对方当时对我说的话。

——「今后,你只需在我的国度和这座花房中待我凯旋就好……」

——「我将拼上性命和骑士的名义誓死保护你,以大不列颠亚瑟·潘德拉贡的名义……」

可是,我没能在那里等到那个人回来。

如今,我只能对太宰治说:“之前,有位每天都来买花的先生,最近一直没来呢。”

“你说,他会成为我再也等不到的人吗?”我认真地问他。

太宰治安静了几秒,才道:“也许,他只是……”

话音在此顿住,我们一起经过一棵公园的大榕树,太宰治突然在树下的阴翳中轻声对我说:“今天和你约会后,我以后应该不会再……”

我困惑地抬头,却没有看向他,而是看向了大榕树上,一颗飘飘荡荡、最终却卡在了高高的树枝上的红气球。

从我们的角度向上望去,它就像一颗镶在枝桠与天空上的落日。

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顺着我的目光往上望。

那或许是某个倒霉的孩子丢失的气球,因为不远处有孩子的哭声传来。

对此,太宰治突然动了起来,两三下爬上那棵树,将它拽了下来。

当把那颗气球还给那个哭泣的小孩后,望着他们离去的少年却并没有那种帮助了他人后的柔软与温和,相反,他的表情十分冰冷,就像诞生于树影下的、没有温度的亡灵。

他说:“一直搞不懂,明明是这么宝贝的、紧紧攥在手中的东西,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多哭闹的小孩和流浪的气球……”

“也许是它太轻了?”我象征性地回答太宰治:“所以放手时的感觉微乎其微,一不小心就飞走了。”

“是吗?”他道,突然像来了兴致一样,转头朝我晃开一个笑:“要不要买一个试试?”

太宰治在某种意义上是行动派。

在他说完后,他就立马买了一个气球。

蓝色的、漂亮的气球。

被他紧紧攥在手中的东西那么惹眼而轻盈,仿佛要向我或是向他自己证明自己不是那些笨蛋小孩一样,聪明的太宰治选择将它系在了手上。

可是,等我们终于走到水族馆的入口后,当我在某一刻买完矿泉水回头时,却看见他正抬头望着远方雪蓝的天空,手边也没有那颗气球。

然后,他转过头来对我笑了笑,说:“不小心就放跑了,你说的对,它真的太轻了,所以它飞走了。”

闻言,我难得弯了弯眼睛,将水中的矿泉水递给他:“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影响你接下来逛水族馆不是吗?”

他愣愣地看着我。

我这才歪头,问他说:“你刚才在树下想和我说什么?”

他在晃白的日光中像一抹单薄的影子,很突兀地保持了沉默。

我们逆着人流,夏日的蝉鸣隐隐约约,我听到他说:“我……没想到你会答应和我约会的。”

“这有什么关系吗?”我说。

“有呀。”他轻轻笑了起来,既不阴郁,也不欢乐,仿佛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我们其实没相处很久,只见过几次面,没什么感情,你却愿意和我约会……你甚至都不问我为什么想和你约会。”

“那你为什么想和我约会呢?”我终于问道。

“那你又为什么愿意和我约会呢?”他反过来问我。

我不介意先告诉他:“因为感觉,不答应的话,我可能再也等不到你了。”

那一刻,死寂从四面八方蔓延而来。

青天白日下,窒息的感觉好像支配了眼帘中的人,明明我们还没迈进水族馆,明明我们都没有沉入海底,可是他的身影倒映在我的蓝眼睛中,却好像将他的灵魂浸没。

他突然牵起了我的手,这个世界第一次,他牵起了我的手,和之前每一个太宰治给我的感觉一样,不是什么一触即离,而是紧紧攥住的那种感觉。

他带我跑了起来,说不去水族馆了。

“为什么?”我在他身后被风扬起了白裙和金发,纷纷扰扰的发丝罅隙间,我回头看那座横滨最大的水族馆,听到他轻盈的声音在说:“因为,我也害怕海……”

“害怕蓝色的海……”

……

最终,我们只能依旧我的计划前往画展。

在画展门前验票时,我们看到了街头的数码电视机排成一列,正在播放一则凶杀案。

尸体是成年男性,年纪大概在二十岁左右,据说被抛尸在河流下游,死亡时间正是不久前。

接下来我没有看到,因为太宰治拥着我走进了画展。

虽说是我拿出的画展票,但我其实没有兴致关注那些无关紧要的画作,而是径直走到了一条专门陈列画家专属作品的画廊。

在那里,十几副油画被框好挂在墙上,画中描绘的都是同一个女人——黑发,黑眼,朦朦胧胧的知性美。

对这位画中的女性,我并不是很熟悉,但我很熟悉那个画她的人——我的父亲,一生像莫奈一样,只画一个女人的画家。

因为他的突然离世,按照他生前与画廊的合作契约,他得将家中珍藏的画作为合同里要求的作品贩卖给画廊。

这些画能让我这个女儿得到一笔不愁吃穿的财富。

直到死,这对夫妇都在为自己的女儿考虑。

就此,很突兀地,我在一幅画前流下了泪来。

眼帘中,悬挂在墙上的油画与其他的不同。

面容昳丽的金发少女身穿雪白的纱裙,像古世纪的公主一样端坐在画面前,平静的神情沐浴在窗外洒进来的阳光中。

她的一只蓝眼睛熠熠生辉,另一只却是血咖般的暗红。

我茫然而寂寂地望着那副画。

这一刻,我听到了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嘶吼,有什么东西好像正在撕扯我的灵魂,以致于我空白地抚上自己抽痛的胸口。

……我为什么会落泪?

明明并不觉得难过或悲伤……

……事到如今,为什么才会流泪……

……我明明,并不痛苦……

……

这个世界的太宰治是个温柔的人。

当我哭泣时,他就立在一边,既没有询问我原因,也没有大惊小怪,而是安静地捧着我的脸,为我拭去了眼泪。

尚且朦胧的视野中,他的面容很不清晰,但我听到他在温声问我:“你想要拿回这些画吗?”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

虽然这样说,但贩卖出去的画一般价格会被翻倍炒高,然后被拍卖售卖出去,我不觉得自己手头的资金能拿回它们。

但是太宰治似乎对此笑了,他很高兴似的,但却什么都没说。

从画展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

太宰治难得体贴地考虑到我的情绪,决定今天的约会到此为止。

他想送我回去,但我拒绝了他。

他也不坚持,而是在临走前,在路边买了束白玫瑰花送我,说约会怎么能缺少花呢。

这么说的时候,他还以一种略为俏皮的口吻向我狡辩自己的疏忽:“白天拿着花太碍事了不是吗?”

我没有反驳他,而是习惯性地凑近柔软的花蕊,将鼻尖埋进去嗅了嗅。

他对此哈哈哈哈大笑,说你怎么像小动物一样,小心有蜜蜂冒出来蜇你。

没办法,这个习惯源于以前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我会模仿森林中的动物,去感受梅林带给我的花。

这会,我只能平静地抬起头,然后说:“很香,谢谢你。”

他一愣,突然就停止了笑声,整个人像垮了似的,有些寥落地对我说:“别再等那位不来买花的先生了……”

我困惑地看着夜色中静谧的少年,这个太宰治的底色似乎天生就如此安静,有种令人头晕目眩的神秘感。

他抬手,低头,开始一圈一圈地拆腕上的绷带,对我说:“你昨天不是问我这些地方是不是受伤吗?”

昏黄的路灯下,他伤痕累累的手腕暴露在我的眼中,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轻轻笑出声来,说:“是哦,受伤了,我很多伤的,穿着那身大衣闷着,就像一条尸体腐烂发臭的鱼,我今后就不去你在的漂亮的花店了……”

“还有,对不起,和你说了谎,那个气球不是我不小心放跑的,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哭泣的小孩和流浪的气球了……林凡凡,气球真的太轻了,轻得就算紧紧握在手中也没有真实感,所以,当看着它时,会忍不住故意放手,想要拥有那种能再次紧紧抓住它的实感,以证实它的重量和存在……”

我和太宰治是在车站告别的,当我穿着长裙,捧着那束白玫瑰穿过闸机站在站台前等待列车进站时,太宰治就站在轨道对面的闸机后朝我挥手,笑着表示告别。

那个笑容有些轻,就像薄纸一样浮于表面,站台上晃白的灯光笼罩着他的头顶,让他的眼底浮现出一圈虚白,直到最后,他都没有亲口告诉我为什么想和我约会。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我也不是很在意。

车站里的人群拥挤,等车的人多了起来,不远处,列车进站的哐当声响起,我看见太宰治缓缓放下了手,我感觉有人在拥挤的人群中撞了我一把,手中的花束往前倾,掉了两枝。

我一愣,追寻着少年送给我的花,弯身走前两步,想要赶在它们被人群踩烂前捡起。

恰逢刺眼的车灯闪来,我感觉到自己被身后拥挤的人潮撞得往前扑,我本想稳住脚步的,但是,在那一刻,我仿佛失去了对这副身体的控制一般,有什么力量推着我往前方的轨道倾去。

刹时,耳边只剩下震耳欲聋的列车笛鸣。

近在咫尺的白光吞没了太宰治在错落的人群中瞬间变得空白且破碎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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