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ⅩⅩⅩⅠ
欧洲的异能监狱「Meursault」是一座地点极其隐秘的囚牢。
针对世界的异能者,凡是穷凶极恶的罪犯都会被关押到那里去,因为其特殊性和危险性,它本身就属于国家机密,其位置也只有欧洲的某些上层知道。
我目前就职于此。
今天,我接到了上级的通知。
他们要我前往地下的停机场,亲自与羁押某个日本重刑异能者的工作人员交接犯人。
当我如言乘坐电梯下去的时候,我的部下用无线耳机通知我,说我正在监视的一个犯人申请想要几本书打发时间。
“晚点我会带几本过去给他的。”我随口下达了这样的指令,电梯正好“叮”的一声到达了最下层。
电梯门打开,远方巨大而宽阔的停机场掀起飓风,直升机的螺旋桨带来刺耳的轰鸣声,我嗅到了海风的气息。
不多时,自日本飞来的政府人员在平息下来的微风中走下来,为我带来了那位来自日本的重刑异能犯罪者。
“太宰治,性别男,年龄22岁。”
“原为日本某个地下组织的重要干部,据日本横滨的法务部初步估算,他在位时涉嫌138起共同谋杀案件、312起恐吓案件和625起诈骗等其他案件……”
向我简略汇报情况的人的声音还在继续,我低头,看着那些工作人员将一具罩着特殊钢化玻璃的推床从直升机上带下来,移到我的面前。
眼帘中,套着白色防护服被几道黑色胶带五花大绑的人看上去很纤瘦。
微卷的黑发散乱在白枕上,青年安静地躺在玻璃里,他的双眼和嘴巴都被黑色的胶带封住,连带耳朵也佩戴上隔音的器具。
第一眼看去时,他就像一个没有温度的道具,或者说,躺在那里的太宰治就像一具远渡重洋而来的尸体。
负责在羁押过程保证他生命体征正常的医生告诉我:“为了保证羁押过程的稳秘性,在日本准备移交前我们就已经给他注射了麻药让他陷入昏睡,他短时间内不会醒来,不会知道自己昏睡后来到了哪里,也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
“好的。”我点了点头,在移交文件上签了字,示意相关的人员带他去到他该去的地方。
对于关进了「Meursault」的犯人,各国政府给予的期望并不仅仅只是关押而己。
能来到这里的人,其犯下的罪行就是让他们死上几次都算便宜了,但这些人大多都是手中掌握着什么足以危胁世界的能力或情报的重刑罪犯,与其白白死了,各国政府更想从他们嘴里撬出想要的情报,或是预留下他们今后可能产生的价值。
为此,从我来到这座监狱起,上级就向我下达了监视他们的指令,其中包括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以及每一天的衣食住行。
前些天,日本就移交了一个名为「陀思妥耶夫斯基·费奥多尔·米哈伊诺维奇」的俄罗斯人来此。
作为他的监管员,我尽量满足他的要求,当然也包括他想要看的书。
当我带着几本书,穿着白色的长大衣去到那里时,我的下属像看到救星一样,希冀而茫然地望向我:“不久前关进来的异能者太宰治与前些天关进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直在对话,但是我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闻言,我望向前方。
在前方那扇巨大的透明玻璃外,由异能建造而成的两个透明囚牢悬在半空中,犹如流转着金色光华的玻璃箱。
在里边,有简单而便利的床等家具可供他们生活,与此同时,他们的言行也几近透明。
透过特殊的监听仪器,我听到那两个家伙隔着面对面的囚牢在说话,语言是日语,但吐出的字符和数字却像杂乱无章的乱码。
我的下属对此又震惊又失落:“本国的破译小组发来解读,说这是他们两人即兴做出来的暗号系统,根本无法解读……”
他还没说完,就停下了声音。
因为本该在说话的人也停下了声音。
只见玻璃窗外的太宰治隔着异能创造的囚牢遥遥地看向我们的方向。
我们不确定他在看什么,目光又落在哪个角落,只听到他用正常的语言轻轻问道:“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在对谁说话?”
耳边传来下属的困惑。
这些犯人的一言一行都会被机器记录在案,这句话自然也不例外。
但还没等他们弄清楚太宰治的意思,他透过机器的失了真的声音就又传过来了:“那位金发蓝眼、穿白大褂的年轻小姐,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周围传来一点窃窃私语,我能感觉到大家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顿了一下,我冷淡地对他说:“梵妮莎。”
我敲了敲耳边的无线耳机,说:“你好,M109先生,我叫梵妮莎。
闻言,对面沉默了好一会,才轻轻说:“你好,梵妮莎小姐……”
这么说的人远远地朝我弯了弯眼睛,笑容说不上的轻盈和虚渺:“你和我五年前认识的一个女孩长得很像……”
“我差点以为她死而复生了……”
……
死亡对我来说,并非痛苦的事情。
即便身体被碾碎,血流被淌尽,那也只是□□上带来的短暂性疼痛而已。
那一天,我死于列车的轨道下。
那是我所没有预料到的事。
在09号的世界里,按照我原本的设想,我在那一天和太宰治告别后应该去武装侦探社拿那份调查的资料,而后,我与太宰治不再见面,直到他死亡的那天来到,我才出现在他的面前。
但是,我前提死了。
没有任何预兆的、脱离了我的掌控。
我所附身的「林凡凡」迎来了意外的死亡。
对此,为了继续完成杀死「太宰治」的任务,几年后,我再次在那个世界找到了合适的匡体——这一次,我出生在欧洲的某个国家,并在成年后,顺利进入了异能监狱「Meursault」工作。
在那里,我与五年后的太宰治再次相遇了。
我决定在那座监狱里,以「梵妮莎」的身份杀死他。
……
关于09号太宰的记忆停在那里,我在夏天的清风中咀嚼着16这个数字。
我告诉自己,这个世界的太宰治之于我只是16这样的数字。
在坂口安吾所在的医院看护了四天后,我提着自己的箱子,准备去执行我接下来的任务。
我“看见”离开了我的梦野久作像之前一样,在横滨的街道上四处游荡,他恢复了本性,又在身上藏满了能轻易伤害自己的刀片,并将自己诅咒般的异能,像播种子一样,洒在了人群身上。
但是我接下来的任务却已经与他无关。
坂口安吾让我前去面见「组合」的首领,弄清他来横滨的目的。
于是,我前往了「组合」所在的地方。
“您好。”当见到那个来自美国的金发男人时,我提起裙子,朝他行了个欧式礼仪:“初次见面,菲茨杰拉德先生,我是异能特务科的梵妮莎。”
闻言,站在开阔大厅里的人转过身来,这个来自美国的企业家身高将近1米九,在他的背后,巨大的落地窗映照出横滨的大海与蓝天,水天交接的画面里没有明显的界限,只有阳光洒来时将他逆光的身影分在了冰冷的阴翳中。
「组合」作为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在横滨的据点并非什么固定的高楼大厦,而是一艘鲸鱼形状的巨大飞舰。
那是他一位手下的异能「白鲸」,平时游走于横滨的大海和天空中时还能完全匿迹于人类的视野中,是易守难攻的天空要塞。
作为人类来说,我之所以能顺利找到「白鲸」并登上它见到菲茨杰拉德,完全是因为我重伤住院也依旧不忘横滨安危的上司坂口安吾的努力。
“异能特务科的上层突然联系我,说要同我进行交涉,我还以为会是大阵仗呢。”菲茨杰拉德转着手中的钢笔,朝我漫不经心地笑道:“你们已经决定要让我收购异能特务科了吗?”
“我的上司并没有告诉我他们有这个打算。”我说。
菲茨杰拉德不意外地笑了笑。
他甚至没有丝毫恼怒,而是绅士地让我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下,还命身边的属下给我泡了一杯上好的红茶。
对此,我还提了个小小的请求:“能让身边这位小先生也喝上红茶吗?”
我口中所说的“小先生”是指同在大厅里的中岛敦。
这位与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面之缘的武装侦探社社员会出现在「组合」的据点中,显然不可能是来作客的——在太宰治出车祸那天,他在医院将太宰治提溜走后,当天下午就被菲茨杰拉德袭击带来了这里。
算一算,已经有一个星期左右了吧。
对于这个被掳走的晚辈,太宰治前几天倒是一点都没提到这事,看不上去也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
此时,与我相对自由的状态相比,中岛敦被特殊的镣铐锁住了双手绑在了椅子上,在我到来前,菲茨杰拉德显然是在与他交谈过……不,应该说菲茨杰拉德一开始并没有要见我的意思,但是他突然改变主意,让我上了「白鲸」,还让我直接来到了这里。
这间略显空旷的大厅铺着厚重而奢侈的暗红格子地毯,金发蓝眼的男人交叠着长腿,与我几乎相同颜色的蓝眼睛带着锐利的锋芒,漫不经心地注视着我。
对于我的小请求,他非常从容地拒绝了我:“喝红茶还是要用自己的手喝比较好,他现在这状态,我不认为他想喝这杯红茶。”
好吧,看来菲茨杰拉德并没有一丝一毫放走中岛敦的打算。
我也不强求,不再注意那个一脸紧绷的少年,而是对菲茨杰拉德说:“您与您手下的异能者的到来让我们异能特务科陷入了无作为状态,因为您所在的国家以及您的影响力,在之前没有直接危及到我们异能特务科的情况下,我们无法对您的所作所为有所行动,但是,前几天,我们异能特务科的一位上层遇到了袭击,那并不是一场简单的车祸。”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菲茨杰拉德支着脸颊,靠在沙发的椅背上笑道:“虽然是在这样的关头受袭确实不对劲,但是,你们不会蠢到觉得我会用这样的方式让一个本不会与我为敌的组织成为我的敌人吧。”
“是这样没错。”
手边的红茶冒着热手,我直直望着他,说:“但托一位狡猾的先生的福,异能特务科对此非常重视,我就是调查那起事件的人,所以相关的结果我还是得上报给上面的,如果我上报给上面,说是「组合」对异能特务科的要员发起袭击,那么我们就有充分的理由对你们进行自卫反击了。”
闻言,这个在美国的企业界叱咤风云的商人突然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他的行为无疑充满了一种独特的傲慢,当然,也许我在他眼中也是,因为笑够后,他近乎坦率地告诉我,说:“我还以为你想拿什么来与我交涉……不,你们明明有很多筹码能与我交涉,但你们一直不愿做出哪怕一点点牺牲,还任由我对港口mafia和武装侦探社进行打压,就连到如今这个地步了你还只拿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出来说,如果是这样,那我真是太失望了,他们派你来和我进行所谓的交涉,我还以为他们会有所松口,现在看来完全是拖延时间罢了,真没意思。”
言毕,他端起红茶抿了一口,显然对这场谈话兴致缺缺了:“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那你可以回去了,不管你们想以此提出什么要求,如果是要阻碍我击垮港口Mafia和武装侦探社的话,我都驳回,如果真想阻止我,你还不如现在当场试试看能不能刺杀我。”
我很平静地看着他。
直到他身边的管家开始对我下逐客令,我才继续出声道:“据我所知,您为了这个目的,最近与港口Mafia起的冲突中,一位名为「米切尔」的部下受了重伤,可能再也醒不来了,对吧。”
他的眼角终于动了一下。
我说:“您不惜花重金招来了这些异能者,不惜让他们以生命为代价来异国战斗,又不惜与横滨三个组织为敌也要达成的目的,我们实在很好奇。”
他难得沉默了一下。
顿了顿,我又改了口锋,道:“在我对那起车祸进行调查时,神奇的是,那位车祸肇事者只是一个普通人,事后他说自己当时迷迷糊糊的,也没有接受任何人指使的意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感觉就是一个意外事故,不然我想没有人会轻易拿自己的生命去开玩笑。”
“我这样上报给了上面。”我说:“它只是一起意外事故,与任何组织无关。”
他一愣,显然没想到我会这样说,终于有些兴味地挑了挑眉:“为什么?我还以为你会尽力往我们这边泼,毕竟如你所说,我们再怎么特殊、你们再怎么忍让,如果是重要的要员受到伤害,也就有理由对我们进行反击了吧。”
“因为战争并非我们的目的。”我道。
“您应该知道,横滨本来就聚集着众多的异能者,这是异能特务科存在的基础,以此存在的,是后面为了彼此制衡而获得了异能开业许可证的港口Mafia和武装侦探社——港口Mafia,武装侦探社,和异能特务科是三角形的存在,如今,您正在对港口Mafia和武装侦探社进行击破,如若你们之后击垮了他们,对我们也没有好处。你们从西方过来,最近费尽心力想要打破横滨的平衡,大抵不仅仅是为了得到横滨这座城市。”
“所以——”我认真地看向他:“你们、您想要得到横滨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该说你们天真还是可怕好呢?”菲茨杰拉德突然站起身来,他脸上带着始终从容而傲慢的笑,但面向落地窗外的眼神却不再那么锐利,而是充满了无奈的绝决:“重要的要员都受到如此袭击了,你们还能这样无作为,连我想知道的事都还不愿吐出半个字来,这是你的上层的授意,还是你自己的考量?”
“这并不重要,先生。”我说。
“确实不重要。”他附和性地说,插着西裤的兜,举步走向那扇落地窗,只给我留下一个送客的背影:“你的上层知道我的目的,如果只是想要知道我的目的的话,你可以直接回去问他了,好了,你可以回去了,这场交涉没有意义,这个关头我本来也不想和你们异能特务科交涉的。”
“那您突然改变主意愿意见我,是因为我和您死去的女儿长得很像吗?”我平静地问道。
就此,金发蓝眼的西方男人微微瞪圆眼,侧头来看我。
阳光打在他深邃而立体的西方五官上,这一刻,他的脸色有种僵硬的苍白,竟隐约有发怒的趋势和隐隐的杀意。
我配合般地站起身来,说:“您在国外是知名的企业家,要查到您的情报并不算难,我看过您的资料了,您的家庭有一位妻子和女儿,但您的女儿几年前意外去世了,心爱的妻子也因此精神受到了伤害……您的女儿,那位金发蓝眼的斯科蒂小姐,似乎和我长得有九成相像……”
“闭嘴。”菲茨杰拉德冷冷地打断了我,他的表情似乎处于想要杀人的边缘,我顿了一下,不得不道:“不好意思,似乎冒犯到您了。”
言毕,我又提起裙子朝他行了个礼,而后在他的默许下先行离开了「白鲸」。
这场所谓的交涉如菲茨杰拉德所说,没有意义,坂口安吾许是已经料到了这一点,才让我去的。
当我再次去往医院的时候,太宰治带笑的声音就从坂口安吾的病床前传来:“嗨,梵妮莎小姐,敦君在「白鲸」上还好吗?”
我看着病房内的那两个人,隔了几秒,才说:“还好,还没死。”
坂口安吾看上去很想吐槽,当然,对于我们三个人又凑在一起的场景,他的表情可以说称得上绝望。
太宰治看上去却一点也不这么认为,他甚至欢快地笑着,表示自己每天都要来看望一下坂口安吾,以示关心。
对此,坂口安吾说:“你不如说自己是来拔我的氧气管的。”
“怎么会?!”黑发的青年大惊小怪地叫嚷着,没有受伤的左手捂着自己的心脏,很受伤似的:“如果你真的担心的话,那就请梵妮莎小姐在一旁帮忙作证好了,作为一起出车祸的可怜人,我可是非常希望你能早点康复的。”
“……”
坂口安吾叹了声气,认命地抬了抬自己的镜框。
插科打诨了一会,太宰治就说自己要走了,走前他将自己这次带来的小雏菊插进了花瓶中,顺带说把之前枯萎的金盏花带走扔垃圾桶。
我走到前边目送他离开,他笑着朝我弯弯眼睛,以开玩笑的口吻说:“今天梵妮莎小姐你就别外出了,留在这里照顾安吾吧,不然我可就来拔安吾的氧气管啰。”
我认真地点头应声,他一愣,随即像是安心了似的,露出了一个略显轻松的笑容。
当天下午,我就在病房里“看到”街上乱逛的梦野久作被「组合」的异能者抓了去,港口Mafia本想用他来对付他们,却反被「组合」利用了那个孩子的异能,一时间,横滨上百计千受到诅咒的人在白天里发了疯,街道上的车祸层出不穷,□□不断,火灾连天,简直就像丧尸围城。
这一切暂且与我和坂口安吾无关。
但当我在给他削苹果时,病床上的人还是接到了来自异能特务科的电话。
大致知道了目前的情况后,坂口安吾的眉头蹙得极紧。
我便道:“需要我过去帮忙吗?”
“我记得太宰让你别出去。”坂口安吾说。
“但是我现在是您的下属,我更愿意听您的命令。”我停下削苹果的刀,说:“您看上去非常担心市民们。”
闻言,坂口安吾看向我。
他的目光浑浊,有种破碎的虚渺感。
我难得从中看到了一种超乎麻木与漠然的挣扎。
我站起来,对他说:“作为您的利剑,我可以拯救更多的人。”
他别过头,垂眼,嘴角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半晌后,他才轻轻说:“去吧,梵妮莎。”
“是,安吾前辈。”
我机械地说。
“遵从您的指令。”
20xx年。
夏天。
蓝天之下,雪白的流云飘过横滨的摩天轮,绿草遍布原野,海港停着船泊,两个世纪前保留的风车在海风中悠悠地转。
街头的电视机放着《欢乐颂》的交响乐,雾红的烟火升上天际,汽车的笛鸣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断断续续,有龟裂的车窗卡在电线杆的边缘,流血的人群中传来哭泣与哀嚎,受到诅咒而失去理智的人拿着刀,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在街上徘徊。
在将一个扑上车窗来阻碍我前行的人类打晕后,我提着自己的箱子下了车。
对于横滨的这场动乱,消防、特警都已出动,就连港口mafia都在死守防线。
我踩着高跟鞋,加入了这场全民救援中。
远处靠海的前方,巨大的「白鲸」游走在广袤无垠的天空之上,海面映着苍穹,我站在高楼的罅隙间,仰头,被穿过的风掀起裙角,我忍不住抬手,挡住落下的阳光,看到蓝天上方,似有璀璨的光晕晃动,犹如太阳凿破深海。
我不禁想,若当初,我和09号的太宰治能在水族馆看到鲸鱼的话,是否就是这样辉煌的场景。
以此为点,某一刻,我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太宰治。
他提着他那只打着石膏的手,奔走在街上的硝烟中。
破碎的沙石拂过了他的脸颊,火光吞没了他的影子,在一旁,有系着铁链的拦网在冲击中摇摇晃晃,朝他途经的身影砸下,我看见另一个方面,有中了诅咒的警员面目狰狞地举着枪,朝太宰治叩动了扳机。
对此,我朝他奔跑过去:“太宰先生。”
闻身转向身后的青年被烈火刮起的飓风吹扬了发梢。
飘飞的黑发拂过了他的眉眼,在那一瞬,烙印在他眼底的,是扫过地面掀起沙石的铁链,还有我攥住它后翻身跃起时与他在那一瞬上下颠倒的对视。
下一秒,子弹击中了铁链,我在落地那一瞬,挡住太宰治的身后为他挡住了那枚子弹。
几乎是紧接着,我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甩着那条沉重的武器,冲向了那个还在开枪的警员。
风声带来海洋的哼鸣,我好像听到了被我抛在身后的太宰治叫唤我的声音。
但我没有理会他,而是不断地向前跑,向前跑,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直到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很快,又是一个黄昏的傍晚。
在全城的努力下,横滨的□□结束于黑夜来临之前。
当落日坠落,海浪后退时,哭喊变成静谧的□□,我站在高楼之上,将从火场救出来的一对情侣轻轻放在安全的天台上,恰逢飞鸟成群结队地从下方飞起,满目的夕阳犹如流动的橘子水,浸泡着我离去的脚步。
这时,我又听到了太宰治的声音:“梵妮莎小姐!”
关于他的声音从底下大开的窗口传来,我低头,从栏杆后往底下看,见他毛茸茸的脑袋探出窗来,朝我挥了挥手,笑道:“今天有打折,我请你去海边吃晚饭吧。”
这话带着喘息,他显然在短时间内爬了老高的楼梯,无从探究他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他也没有问起我此时为什么没有听他的话呆在医院的原因,而是单手撑开窗,纤瘦修长的身形翻出窗来,不顾楼层的高度,就两三下轻巧地跃上来,站在了我的面前。
“下面结束了吗?”我率先问他。
“结束了。”他轻轻地笑:“敦君带着Q的诅咒娃娃从「白鲸」上逃了出来,你下午救我时,我正是在找他,我已经找到他并触碰娃娃解除了诅咒。”
我点了点头,表示知晓,作罢就要离开:“谢谢您的晚餐邀请,但请容许我的拒绝。”
但是太宰治却是突然笑道:“你可真是个奇怪的人。”
这话不带嘲讽,但也不带任何温度。
仿佛无奈似的,他的笑容有些近乎自暴自弃的冷漠,好像我在这一刻从高楼之上跳下去,也会视而不见。
与此同时,我困惑他为什么这么说,他便弯身,凑前来,眨巴着眼睛观察我,我从他那双鸢黑的眼睛里看到了海浪的发愁,已经飞鸟的坠落:“梵妮莎小姐你呀,明明可以为我挡子弹,却始终不愿意和我去吃一顿早餐或晚餐……”
夕阳的光辉包裹着我们,时间的浪潮裹携着我们往谁都挣脱不开的黑夜走去。
狂乱的晚风中,他直起身,抬手将耳边乱飘的鬓发按住,这一刻,他似乎就是忧郁与温度本身,想要用那双眼睛清晰地笼罩我:“这种愿意为我舍命却不愿意靠近我的冷漠,真让人伤心。”
“……”
“那您又是为什么,一定要与我吃饭呢?”我反过来问他。
不得不说,我还是有从之前那些太宰治身上学到点东西的,例如像现在这样,将问题在适当的时候踢还给提出问题的人。
“您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这并非错觉。
我能感觉到,这个世界的太宰治打从我们相遇起,他的存在、他的目光似乎无处不在。
就此,我的表情变得有些冷淡,我率先问他:“是因为您之前所说的,担心我吗?这是一种必然的因果吗?太宰先生?”
他一开始没明白我的意思,只是敏锐地察觉到了我表情上的变化,我便继续问他:“您说您担心我,是因为之前的车祸我救了您,但人与人之间,?真的会因为一个人救了另一个人,后者就会对前者产生除了感激之外的感情吗?”
“大部分会。”太宰治虽然困惑我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认真回答了我:“心理学上所谓的吊桥效应就是这种因果关系的极致。”
“哪怕对那个人来说,所谓的救助只是举手之劳?”我问:“甚至换另一个人也一样。”
“是的。”太宰治又无奈地笑了,似乎在取笑我的无知与茫然。
但是那种笑并不附带讥讽和嘲笑的意味,他慢条斯理地、甚至可以说是温柔地告诉我:“梵妮莎小姐,人类是一种十分奇怪的动物,不擅长应对陌生人的好意与善意,这或许来源于历史,在漫长的适者生存的进化中,人类面对同类和天敌时本能中的多疑与警惕一直存在,即便到如今这样的文明的社会,当陌生人向自己表达善意时,我们也会存在这样的防备,但与之相对的,是一种超越所有亲密与无私的、近乎可怕且陌生的感动——明明我们素不相识,也没有任何利益趋使,你却愿意救我……”
一字一句的言语缓慢地诉说着,22岁的太宰治像一棵扎根于晚霞夕阳中的枝桠,浓黑的发、浓黑的眼都藏着来自深渊的花。
这样的人对我说:“或许那天你救我时也让我产生了这样的吊桥效应,你知道的,那天我的状态太差了,那样的我遇上了你,我的心跳都比平时大了几倍,梵妮莎小姐,自那天起,我就一直忘不掉你,我想我爱上你了,我喝醉时都会想起你这双漂亮的蓝眼睛,我还会梦到那天车上CD放的那首歌,它让我觉得我们一定早在这之前就已经相爱过,你看,梵妮莎小姐,一切都是多么的巧妙,所以我会担心你的安全,也近乎直白地想要靠近你。”
我几乎被他的这番话钉在了原地。
我不理解他。
更不理解他这些话的基础是什么。
依我对「太宰治」这个人类的了解,他几乎不可能对我说这样直白而坦率的告白……这应该算得上是人类文化中的告白了吧,那么多个世界,他无数次的、无数次地对其他女性说过类似的话,却从未这样,对我说起这样的言语。
我下意识觉得他是在欺骗我,我知道,他会哄女性,我可能现在就是他目标中的一个,这样的话他总是信手拈来。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有关于「太宰治」这个渴望死亡的人的浪漫,实则是一种残忍。
于是,最终,我只是冷静地告诉他:“也许我该试着遇上一场苦难,然后让太宰先生也救我一次试着体会一下?如果您是因为我救了您而对我产生爱意的话,那如果我说,我今后会杀了太宰先生呢?”
对此,太宰治好像一点都不失望。
他甚至有被我逗笑的趋势。
但是,他只是在笑尽兴了后,朝我眉眼弯弯地说:“或许我也会杀了你?”
这一刻,我突兀地感到了安心。
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身披黑衣的少年。
我们曾经在超市讨论过类似的问题,而对「太宰治」来说,这个答案原来一直没有变。
我突兀地感到了安心。
真奇怪,明明无法感受人类的情感,可是,对我来说,捉摸不透是他,与之相对的安心也是他。
——「太宰治」这个人类,真奇怪。
我这么想时,偏巧眼前的人还在继续说着什么,他善解人意地告诉我:“你不用感到负担,梵妮莎小姐。”
他说:“老实说,这并不浪漫,我一直觉得一见钟情什么的就是一场残忍的骗局,所以也许等到这次的事情告一段落后,或是我体内的多巴胺褪去后就不会了。”
这话说得十分幽默与残酷。
但对我来说,刚刚好。
于是,我动了动指尖,在夕阳的边缘遥望远方的大海,不再将他拒绝于千里之外,而是问他:“您刚才说打折,那么是什么打折呢?”
就此,他笑了。
晦涩的光影不再堆积,名为太宰治的人类没有回避我的目光,而是用上一种能杀死人的笑法,恰逢夕阳烧光了黄昏,他扎根于那副身躯中的枝桠绽放出遍地柔软的花,近乎赤|裸地对我说:“日落、大海、晚餐,还有太宰治,买一送一,都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