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ⅩⅩⅩⅩ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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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说要请我去吃晚餐,但实际上,白天的暴|动让整座城市的交通几乎瘫痪。

电车和新干线暂时停止运营,公路上到处都是被破坏的车辆,我告诉太宰治我开了辆车来,但停在路边估计已经报销了。

太宰治对此关心的是异能特务科会不会给我报销这笔费用。

“应该会的。”我认真地告诉他:“上次您和安吾前辈被撞的那辆车上头也给报销了。”

他悻悻地耸肩,没再提及这个话题,我和他在一片狼藉的路边找到了一辆有些生锈的租借自行车。

“如果不远的话,我们可以骑这个去。”我向他提议,顿了顿,我的目光从他受伤的右手掠过,随即道:“您坐车后座吧,我载您。”

“男孩子坐女生车后座感觉很丢脸耶。”青年掐着略显甜腻的声音说,微挑的眼角像恶劣的小孩子一样,偷偷观察我的反应。

我则是认真考虑了一下他的话,索性直接放弃,说:“那我们步行过去吧?应该不是很远。”

“诶——”摇头晃脑地拉长了绵软的声线,青年用一种看笨蛋的目光遣责我,我没有理会他,而是对他说:“就当一起散步了,走吧。”

他先是一愣,随时转动了两下眼珠子,才轻轻笑出声来:“你都不问我去哪里吃吗?现在还开张的海边餐厅可是很少的哦。”

“您既然对我作出邀请了,想必已经安排好了,如果实在没有也没关系,便利店的面包也可以当晚餐。”我答得规矩,言语中既没有多少期待,也表示自己不会因为吃不到这顿晚餐而失望。

太宰治似乎因我的回答而觉得无奈,但他还是笑着追上了我的脚步,同我聊天:“你是那种去旅游时只会跟着朋友攻略走的人吗?”

我依言思考了一下自己称得上和人类去旅游的经历,最终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感觉我不适合和你单独去旅游呢。”他语调轻盈地说,形状漂亮的眼睛随偏头的动作看向我,表情看上去纯良又无害:“作攻略这种事比较适合安吾和我们社里的国木田,真遗憾,如果我邀请你一起去旅游的话感觉不会是很好的经历。”

“您对自己真是有良好的认知。”我道:“您感觉是会在旅游途中一时兴起乱跑的人。”

“这种形容太像不懂事的小孩子了吧。”太宰治不甘势弱地反驳我:“至少我不是那种会因此迷路找不到旅馆的人哦。”

“有待商讨。”

无聊的对话。

没有意义的聊天内容。

我心中作出这样的判断,嘴上还是礼节性地附和他的每一句话。

远处的夕阳洋洋洒洒铺满我们所走的落日大道,街边的信号灯失灵地胡乱闪烁,富有节奏的脚步错落又重叠,我目视前方,却在靠近一条河流的岸边看向了斜坡底下杂乱生长的芦苇草。

“怎么了吗?”青年从我身侧好奇地探出头来,顺着我的视线往下望,他总是在不经意的日常中如此敏感,我一顿,才道:“好像,听到底下有猫咪在叫。”

“诶——”太宰治侧头,微卷的发梢顺着脸颊的弧度往下拂过,脸上扬着略微兴味的笑,说:“那要去救它吗?大概是被人扔掉的小野猫吧,也许落水了。”

这话被他用特定的语气扭转成了一种饱含诱哄的试探。

我对此点了点头,示意他帮我拿一下手提箱,随后在他安静的目光中走下斜坡,踱入岸边潮湿软烂的泥土里,寻着细细软软的猫叫,拨开芦苇丛,从那里边将一只半边身子浸在水中的小猫提愣起来。

等我爬上斜坡的时候,我的高跟鞋已经泥泞一片,我不顾脏,用裙角将小猫身上多余的水分擦干。

目睹全过程的太宰治站在我身边,细长的影子依偎着橘调的长路,垂眼,面上挂着轻飘飘的笑,安静地等待我做好这些事,才说:“顺路送它去附近的宠物医院吧,这么小的猫若是没有被收养,在外面根本活不久,费用的话我会付的。”

对于太宰治的建议,我听话地点了点头,将这只毛发湿淋淋的小猫抱在手心上往前走。

太宰治绅士地帮我提了一路的手提箱,说:“梵妮莎小姐很喜欢猫吗?”

我看了他一眼,听到他在说:“感觉会很辛苦啊,喜欢小动物的人心总是很软,几乎看到每一只受难的动物都不会无动于衷不是吗?”

“……是这样吗?”我困惑地反问他。

他却像是被我问到了一样,流露出一瞬的讶异,很快,那样的情绪就被他掩饰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知如何形容的羞愧。

是的,羞愧。

这个词放在太宰治身上有些违和,我无法探究这来源于何处,于是,只能继续说:“我并不喜欢猫,也不讨厌,只是它刚好出现在那,救它不救它也没有差别。”

说罢,我将手中的小猫举高了些看。

它并没有什么外伤,除了因为冷而在微微发抖外,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地方,甚至可以说它已经能够生龙活虎在我手上挣扎了。

“小心别被抓到了。”太宰治提醒我,我将其放低,重新抱回怀里,像是要给予它温度一样,将其紧紧地环住。

我们一起去了附近的宠物医院,然而,很不幸的,里面的医生根本无暇顾及我们。

宠物医院的玻璃在白天的暴动中被人砸碎,店里店外的地面上都是没来得及收拾的玻璃碎片,里边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正在忙里忙外安抚店内受惊应激的动物。

“啊,一片混乱呢。”

太宰治如此评价,低头看了我怀里的小猫一眼,对方又往我怀里瑟缩了一圈。

注意到我们的医生先是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小猫的情况,在确定要拍个片后,他问我们能否先到里面的沙发上等待,估计整理好店内的情况还要半个钟的时间。

但这样一来难免耽误时间,对此,我看向太宰治,无声地看着他。

他一开始先是困惑,似乎不太明白我的注视代表着什么,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便只能安静地看着他,以等待他这个邀约人的指令。

他鸢黑的眼珠微微一动,片刻后才用试探性的微笑道:“……要不我们在这里等一下?”

我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既不惊喜也不为难,而是切实地答应了下来。

但是,太宰治的笑有那么一瞬间好像变得滞涩,那样的神情并不轻盈,像飞鸟的翅膀被高处的电线绊到一般,带着一点苍白的凝重。

他就那样提着我的手提箱,先往店里的接待室走了一步。

我像被敲下键盘的程序跟上他的背影,他将我的手提箱放在接待室里的沙发上,随即一边绅士地示意我先坐下,一边随意地问我:“梵妮莎小姐刚才是在苦恼于我的选择吗?”

我不懂他这话什么意思,只是坐在沙发上,看着他轻车熟络地拿过桌上的纸杯,走到饮水机旁为我接了一杯水过来。

医生们都在忙,外面的兵荒马乱似乎与我们所在的接待室隔绝,他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我对面,像个擅长引导人心的长辈,说:“你想要救那只小猫,那么留下来应该是你的意愿,你何必等待并确认我的决定呢?”

“因为是您邀请我去吃饭,我怕您会介意耽误时间。”我说。

“诶——”青年有些兴味地拉长了调子,脸上的笑容没有变,用一种温和且懒洋洋的语调道:“听上去很善解人意呀。”

他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外边传来激烈的狗吠,我们闻声望去,通过接待室的玻璃看见那里有好几只狗脱离了控制,在医生焦头烂额的安抚中到处乱跳。

见状,我突然站起身来,这似乎吓了太宰治一跳,他没来得及问,就眼睁睁看着我走出去,拿起了一旁随手放置的狗链甩起来,两三下将那几只不听话的狗都制伏在地。

医生们被我粗暴利落的手段吓得目瞪口呆,但在确认它们都没有受伤后便朝我投来感激的目光。

因为这一茬,小猫的治疗也加快了不少,医生拍完片后表示没有明显的内伤,但最好放在这里观察几天。

我说好。

治疗的费用是太宰治付的,他说到做到,在这方面极其绅士。

走前,我用纸巾把高跟鞋擦干净,我们两人还拿了宠物医院的电话号码,以备后续的联系。

因为我们的耽搁,到达太宰治所在的餐馆时,太阳已经落山了。

黑夜从大海的边缘涌来,哗啦啦的浪一阵又一阵,在远离城市的地带,澄亮的暖色像起伏的萤火亮起,夏季的蝉鸣渐渐浅了下去,路灯一盏又一盏地延绵进远方的群山里,拖长了我们并肩而行的影子。

太宰治带着我走进一间不算太大的餐馆里,里边亮着暖色的灯光,干净又堂亮,但是没有顾客,只有靠海的浪潮传来富有节奏的哼鸣。

我们甫一进去,年轻的老板便热情地欢迎了我们:“啊,是太宰先生!您难得会过来呀!”

太宰治好心情地哼着调调,提着我的手提箱,熟稔地同他笑道:“呀,今天生意如何?”

明显和他认识的老板说:“如您所见,空荡得很,市中心不是发生暴|动了吗?估计大家都没心情出来海边玩或吃饭。”

“你这样说显得我很没心没肺啊。”太宰治轻飘飘地笑,打着石膏的那只手好像很想随自己的言语摆动,最终却只能厌厌地垂吊着。

“怎么会?”老板哈哈哈地笑道:“生活在横滨的我们正是因为有您和武装侦探社的存在,才能平和地做生意啊。”

太宰治似乎觉得他这话夸得太过了,但他的表情并不难为情也不害羞,而是一种无奈接受夸奖的心安理得,我看见他漆黑的眼睫毛在暖灯的照耀下,像蘸取了夕阳的色彩似的,呈现出新的层次。

“这位是?”和太宰治嘘寒问暖一番后,老板很快注意到了站在他身侧的我,不过与其说是现在才看到我,不如说从我一进门起,他的目光就一直往我身边转。

对此,太宰治的笑意加深,其表现是他的嘴角翘得更深了,他好像得意洋洋的猫咪一样,带着我在一处靠窗的位置落座,放下我的手提箱,同老板介绍道:“这位是梵妮莎小姐,我目前正在约会的对象!”

老板闻言似乎有些惊讶,他的表情直白得有些失礼,太宰治却好像不在意般,撑着脸颊继续笑道:“她也算半个中国人,和你算老乡吧,所以今天要好好用你的家乡菜招待她哦。”

“原来如此。”老板笑着递来菜单,朝我促狭地眨了眨眼:“我就说您明明吃不惯中国菜,八百年都不来这,怎么就突然来了呢?搞得我还怪紧张的。”

我翻菜单的手一顿,象征性地抬起头,就见坐在对面的太宰治闭着形状好看的眼睛,漫不经意地笑道:“这话太多余啦,我可是在约会诶——约会,你这样拆我的台,万一梵妮莎小姐因此感到困扰怎么办?”

“那还真是抱歉。”老板后知后觉地朝他笑,脸上的表情好像终于对太宰治出现在这里有了点实感,他对我笑道:“请不要介意,小姐,太宰先生虽然不是我们这里的常客,但是算我的恩人,虽然他吃不惯中国菜,但是他很乐意为我试菜,所以您不用觉得愧疚,尽管吃吧,不用太在意他。”

我慢半拍地点头。

其实说实话,我不爱吃中国菜,食物对我来说就是维持生命的必需品罢了,哪里还需要分什么类别,所以我对于太宰治带我来吃中国菜并没有什么感想,当然,他勉强自己来吃自己不喜欢的菜系我也同样不知道如何评价。

我只能保持缄默。

老板很快就带着他的菜单去后厨准备了,我这个时候才问太宰治:“您怎么知道我有一半的中国血统?”

“从安吾那旁敲侧击出来的。”他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好像也没有觉得这很失礼似的,近乎坦诚地告诉我:“因为之前对你实在太好奇了,就想多了解一点。”

我对此没有发表看法,而是告诉太宰治,其实我从小是在欧洲长大的,也没怎么吃过中国菜。

“那就当尝个鲜好了。”他不在意地弯了弯眼睛,漂亮的眼底好像在灯火中亮起了引人注目的星星:“如果你也吃不惯的话,我们下次就去吃你喜欢的。”

我没有答应,选择了忽视。

在等待上菜的过程中,太宰治难得的放松,也许是因为周围除我们外没有其他人的缘故,他明明在往常也总是显得从容而随意,但现在却是实打实地垮着肩,像一只懒洋洋的猫一样,不顾形象地趴在桌上,问我:“梵妮莎小姐之后会收养那只小猫吗?”

我一愣,端坐在椅子上,微微下移的瞳孔对上他在臂弯中上挑抬起的眼睛。

“也许不会。”我平静地回答,然后又补充了一句:“顶多为它找到愿意收养的人。”

他眨了眨眼,喉头微动,好像在酝酿一句即将说出来的话,我觉得他肯定能够理解我,站在人类的角度,就算我不说,聪明如他,肯定也已经在心里为我找好了理由,例如工作太忙,例如经常出差,这些都是无懈可击的、能够解释我为什么不收养小猫的理由。

但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而是像看透了我的本质一样,深深的、深深地望着我。

在那样的目光中,我应该感到不自在吗?

我应该作出反应吗?

我觉得没有必要,所以,我也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他对此似乎感到很有趣,明明前不久才告白,明明这是一次可以称得上暧昧的约会,可是,流动在我们之间的空气却是一种剧烈而无言的沉默。

或许,我们都无意间走进了彼此的森林里。

约会只是一个邀请,太宰治像个好奇的探险家,试图探索我心中那片荒芜的土地,而在我的眼中,他也与灰黑而潮湿的春木无疑,裹携着一种浓烈的雾气,想要移植到我的大地上呼吸。

最终,打断我们这场莫名其妙的对峙的是老板上的菜。

有了第三人的出现后,太宰治坐正了身体,他为我递来筷子,为我一一介绍每道菜,他似乎比老板还来得了解,若是不知情的人,或许还以为他是一位业余的美食家。

老板问他需要啤酒吗?

太宰治高兴地说来两瓶,他刚说完,一位腹部高拱的年轻女性便从二楼的楼梯上走下来。

“呀,是太宰先生。”漂亮的女性金发碧眼,是典型的西方长相,也是老板的妻子。

她如今怀有身孕,再过两月就要临盆,她从楼上下来的时候,老板显得十分小心翼翼。

“嗨,美郁子。”太宰治抬手朝她打了个招呼。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对方笑着问,没有走近,而是站在自己丈夫的身旁,随即看向我:“女朋友?”

“呀,这真是让人害羞的说法。”太宰治表情很无辜,但他惋惜地叹了口气,说:“真遗憾,猜错了哦。”

名为美郁子的女性柔柔地笑,顺手帮丈夫将两瓶啤酒拿过来放在桌上,说:“也是,当您的女朋友太辛苦了。”

“诶呀呀——”对于她的挖苦,青年好似也不觉得困窘,他的目光从对方身上落回我的脸上,观察我的反应,但我正旁若无人地将食物往嘴里送,他突兀就笑了,转头便对美郁子道:“快要临产了吧,到时我一定会送你们一份大礼的。”

美郁子被他逗笑,说:“我们结婚时你也是这样说的,结果连我们的婚礼都没来参加。”

“那不是因为当时很忙吗?”太宰治说:“国木田君根本就不体谅我呢。”

“您的同事还不至于无情到不让您参加别人婚礼的程度吧。”美郁子说:“您肯定是连假都没请,不过没关系,礼到了就行。”

太宰治耸了耸肩笑,似乎也不想再继续同她说这个了,反倒是那位女性看着我飞速地消灭了桌上的菜肴,惊讶地笑着问我:“味道还可以吗?我丈夫的手艺还是不错的。”

“还不错。”我语气认真地给了句评价,她先是笑了笑,然后才说:“你叫梵妮莎是吗?”

“是的。”

“好的,梵妮莎。”美郁子朝我笑,我看着她的手在我眼前翻转,扭动,为我翘开了啤酒的瓶盖。

她说:“祝你晚餐愉快。”

说罢,她又回到二楼去了。

老板说她怀孕后就很嗜睡,需要大量的休息。

这一通时间下来,其实吃得差不多,太宰治如他所说,吃得不多,桌上的食物大多是我消灭的,世界上唯有食物不可浪费,这是我从人类身上学到的东西。

太宰治对此乐哼哼地评价道:“看着你吃饭感觉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比较有食欲?”我下意识反问他,但下一秒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想,因为太宰治吃得很少,少得可怜,他随口吃的一点仿佛都是为了给啤酒垫底,也许对他来说,酒精才是一日三餐的主角。

这样的他将啤酒哗啦啦地倒进了透明的啤酒杯里。

廉价的饮料升起雪白的泡泡,在暖色的灯光下窸窸窣窣地消弥,我知道这是饭局延长的意思,人类总是这样奇怪,吃完饭不是真的吃完饭,吃饱了也不是用餐结束的标准,接下来的聊天才是邀请的目的。

果不其然,太宰治很快就同我说:“Q被「组合」的人抓走了,引发了今天的暴动,再不处理的话,就太糟糕了。”

“嗯。”我附和地点了点头。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说:“不过挺好的,「组合」的这个举动打破了僵局,之前港口mafia、武装侦探社和你们异能特务科也不会无动于衷了吧,能一致对外就是最好的。”

我一顿,客观地告诉他:“虽然是这样说,但为了维持美日的关系,异能特务科这边估计还是不会把脸撕得太破。”

“但至少态度会放宽一点了不是吗?”

这样说的人朝我狡黠地眨了眨眼。

他好像想让自己看上去无害一点,可是当他的双眼陷在眉骨下的阴影中笑起来时,我还是能感受到属于「太宰治」的灵魂又化作了神秘而黏稠的漩涡,试图将周遭的一切都卷进去吞噬掉。

他笑着说:“至少你们在这件事上不会再对港口mafia和武装侦探社多加防碍了,哪怕我们接下来双方联合起来了,也请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话说到这来,我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我立马就回应了他:“我会向安吾前辈转告您的意思的。”

太宰治却说:“安吾那边还需要你转达别的哦,梵妮莎小姐。”

他为我倒满啤酒,我们的影子隔着扭曲的玻璃杯映在上边,浮沉的汽泡违背重力上升,然后消弥,破裂,最后化作缭绕的酒香,萦绕在鼻尖。

“我需要以他名义的帮助,你自己也说了,他这次的车祸你们上头很看重,安吾在异能特务科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他说:“若是你们愿意向我们提供相应的帮助的话,我们这边也可以让拥有治疗异能的社员治疗他的伤,让他早日出院。”

窗边,海风传来咸湿的气息。

月亮静悄悄地升上海平线,大海开始涨潮,皎洁的月光映在起伏的海浪上,在窗外连成一道分割大海与陆地的银线。

这次我依旧平静地点了点头:“我会向上头反应的,但是,我需要知道,您想要的、所谓的帮助是哪种程度。”

“不难。”他说的异常轻松:“或许只是一架直升机。”

“好的。”我机械地回答:“当务之急需要做的是尽快将Q从「组合」那里救回来,您确定你们武装侦探社和港口mafia联合起来能做到这一点吗?”

“当然。”他答得不假思索,但是面上却很犯难,甚至可以说升起了一丝死寂的厌恶之色:“不过要先和港口mafia那边的上层取得联系就是了,啊,讨厌,一想到就不开心。”

闻言,我也没有追问他要怎么和港口mafia取得联系,更没兴趣关心他与港口mafia那些烂记于心的过往,我只是告诉他:“好的,我明白了,那祝你们能取得成功,希望你们能将Q救出来,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您也可以现在提出来,我会向安吾前辈和上级申请的。”

说到Q,太宰治的表情称得上是厌厌的。

他对那个心性稚嫩的小少年总是抱着一种直白的讨厌,这其实不太符合太宰治这个人擅于伪装的本性。

但是,他显然不想和我再提Q,而是转头笑着同我提起了另一个人:“我们侦探社最近来了个孩子,叫泉镜花,是个挺可爱的女孩子,才十四岁。”

他笑得很神秘,声音轻得像在说一个秘密:“我们正在筹划她的入社考核呢,如果她能顺利通过的话,就能正式成为武装侦探社的一员了。”

“那还真是不错的未来。”我认真道。

他却仿佛苦恼一般,撑着自己的脸颊,安静的目光落在啤酒杯上:“但是感觉有点难呢,梵妮莎小姐当初是如何进入异能特务科的呢?”

“承蒙安吾前辈的赏识。”我说:“他将我从国外带了回来,引荐我,帮助我通过了层层测试,最终考核成功留在了那里。”

太宰治又用那样的目光看着我了。

他深深地看着我。

头顶上的灯光在海风中晃啊晃,这次他没有沉默太久便再次笑了,他微微闭上眼,好像正在坠入一个美梦,那张因喝了酒而微红的脸乖巧得足以令任何一位人类女性动容。

他嘟囔道:“镜花有点难呢,因为她之前呆在港口mafia里,被当作杀手培养,还杀了35个人,现在的她还无法自己从黑暗中走向光明,你说,曾经是杀手的人难道不可以成为好人吗?”

“所以,她才需要你们的帮助。”

我紧接着他的话回答。

闻言,他终于睁开了眼。

青年鸢黑的眼珠微动,压着沉重的眼皮和睫毛,用轻飘飘的纱雾笼罩着我。

他笑了,说:“那还得请你们异能特务科好好提供帮助了。”

“例如那架直升机?”这次我终于难得接上了他的幽默。

他对此哈哈大笑,说:“是的,她现在还因为当街袭警被军警逮捕了,我们想赶在和「组合」决战前把她救出来,所以我想让异能特务科帮忙通融一下,你们做得到的吧?”

“我会向上级报告的。”

我依旧这样说。

关于这些事谈妥敲定后,太宰治便说要去趟洗手间,我约摸这顿晚餐差不多该正式结束了,便点了点头,坐在原地等他。

期间,我打电话同坂口安吾转达太宰治的意思。

坂口安吾似乎也知道太宰治口中的那位少女,他说:[我听说她被关在专门隔离危险异能者的无人机里。]

“嗯。”

[确实,特务科可以在超越法规的司法交易中让她免责。]

坂口安吾说。

[但前提是,那位少女真的是侦探社成员。]

“您的意思是她现在还不算吗?”我问。

[想要正式成为武装侦探社的成员,必须通过相应的考核测试,据我所知,她还没有通过。]

坂口安吾告诉我:[异能特务科和武装侦探社虽然在特殊情况下会有合作关系,但是要特赦非社员的人,而且是罪孽深重的杀人犯,我的权限办不到,其它援助,比如支援他们对抗「组合」的作战,我倒是乐意提供。]

“好的,我会转告太宰先生的。”

我这么说。

当我准备挂掉电话的时候,坂口安吾却语气奇怪地问我:[你真的在和他约会?]

“我不久前发给您的报告是这样说的。”

我这样回答,一边看向窗外波光粼粼的大海:“不过,现在看来,也并非完全是约会,他应该是主要想和我说这些才安排了这一场晚餐的。”

手机那头沉默了一会,才直白地说:[我并不想让你和太宰有太多的接触。]

我却道:“您在担心什么吗?”

他没有回答。

我又问:“您依旧在担心那件事吗?”

他似乎叹了口气。

我平静地说:“安吾前辈,您当初在那件事发生前那么急着让我升职,也是像太宰先生对待泉镜花一样,想要保护我的,对吗?”

[……]

“如今您依旧想要保护我。”我说:“但是作为您的直系下属,比起被保护,我更想去保护您所想保护的东西,如果是为了这个,为了您,我并不害怕受伤。”

[……]

这通电话就这样结束在了他的沉默里。

我将手机放回口袋,看了眼时间,大约十分钟了,太宰治还没有回来。

我想了想,提起了自己的手提箱走出店门外。

见状,老板困惑地问我:“您不等太宰先生回来吗?”

“我去找他。”我说。

我从店门出来,往右拐,直走,然后走进了餐馆旁一间正贴着招租广告的店面里。

倒闭的店面原先是一间开在海边的泳具杂货店,商家搬离后,里面的设施还暗沉沉地摆在那,没有灯光的照亮,一切影子都匍匐在四面八方,空气中沉寂的尘埃似乎因人的闯入而惊起。

我在那里边找到了太宰治。

说要去洗手间的人实际上在付完款后,就通过餐馆的窗跳了出来,一路走进了这里来。

若是普通的人类,怕是要傻乎乎地等上一阵了。

当然,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耍弄我,若是耍弄,他为何不直接抛下我离开,但若说不是耍弄,总不可能像小孩子一样,突发奇想想钻进倒闭的店里探险一番吧。

……啊,好吧,太宰治的话也不是不可能。

当我在泳具店里看到他的影子时,他似乎也很惊讶我能在这里找到他。

漆黑的走廊,一扇窗口泛着月色白光的铁门镶嵌在尽头,太宰治纤瘦的影子就安静地站在那里。

青年线条柔和的侧脸像影子一样烙印在光亮与黑暗的边缘,嘴角还叼着一根没有被点亮的香烟。

看到我的瞬间,他就将那根烟拿了下来,摊开手掌,第一句话便是无辜地说:“我没有抽烟哦,这只是付款时老板硬塞给我的。”

我觉得这不是重点。

那根香烟夹在他修长的食指和中指之间,晃动起来时在月光皎洁的窗口上留下了瓷实的影子。

太宰治的脸在黑暗中看不真切,窗外晃动的树影与他黑发的轮廓交融在一起,他的灵魂好像又在这个没有光亮的地方回归到了沉重的过去。

我没有靠近那样的他,而是站在走廊前,问他:“您在和我玩捉迷藏吗?”

“……没有。”他看上去笑不出来,似乎以为我会生气一样,干巴巴地回答我:“就是出来透口气,感觉不太自在……我本想过多一两分钟就回去的。”

“为什么?”我的目光平直,越过漆黑的走廊,试图企及他的眼底。

“您是觉得和我吃饭、和我约会很苦闷吗?”

“……呀,不是的。”

这次他终于笑了。

我可以听出他声线中明显的笑意。

青年在黑夜的尽头歪了歪脑袋,他的侧脸被窗外的光微微照亮,我得以看见他柔软的微笑。

他用一种安抚性的语气说:“与其说是和你约会感到苦闷,不如说是为我自己感到懊恼。”

这样说的人,其脸庞因为光线而变得苍白。

没有那种鲜血的凝重感,而是一种像鸟的羽毛般,一种轻飘飘的表情跃于那张白纸上。

他说:“明明说是约会,我却还是情不自禁和你谈起了公事,除此之外我实在不知道和你说什么,想要了解你,又无从下手,想和你说说我自己的事,却发现自己若是开口,就该是无聊的抱怨了,抱怨讨厌的日常,抱怨工作中讨厌的委托人,抱怨讨厌的过去,抱怨讨厌的自己……我发现,我竟然就是这么个无聊又不浪漫的人。”

我对此困惑地歪了歪头,神色寂寂地看着他。

我说:“没关系,太宰先生。”

“怎么会没关系呢?”太宰治笑道。

他的表情看上去并不难过,反倒有种轻盈感,仿佛置身黑暗才是回到了他习以为常的归所。

我朝他走过去时,他看上去那么放松,既不像过去我所认识的那十几个太宰治一样沉重滞涩,也不像热烈生动的少年时期那般浓厚。

流淌在他那副身躯里的好像只剩下的月光堆叠起来的单薄与冷清。

他说:“一般来说男性都想让女性看到自己好的一面吧,我好像做得很糟糕,因为觉得懊恼不已所以就逃出来了,现在也正像在无病呻|吟,漂亮美丽的好女人不应该被这样无用的男人所打动,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怜悯我或同情我,你这种可贵的心软不是我想要的。”

闻言,我想告诉他自己是无法产生这样的情感的。

怜悯或同情不存在于我的机体中,作为匡正守护人理的工具,一切情感都不属于我。

我只是问他:“我并没有因为您和我谈公事而感到不开心。”

他“咦”了一声,眨了眨眼,说:“莫非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就算约会也会谈公事扫兴的人?”

……虽然某种意义上是这样,我并不意外太宰治在约会中和我谈公事,「太宰治」这个人类本身就十分不可捉摸,思维跳跃,我甚至已经习惯他随时随地想去死的怪癖了,更别提他只是突然和我谈公事。

我平静地告诉他:“我并没有觉得扫兴,与其说是公事,但在我看来,您不是在和我讨论要如何拯救一个孩子吗?”

他一愣,随即好像被我逗笑一样,站在窗边时的眼睛坠入了一点稀稀疏疏的光亮。

我问他:“您原本设想的约会是什么样的呢?带我来吃一顿佳肴?带我来看海?您做的这一切是想让我喜欢上您吗?”

曾经,09号的太宰治也说要和我约会。

当时,身为港口mafia的少年浸在铁血与黑暗中,却没有和作为普通人的我说起关于他工作的一点一滴。

我不知道他当初那样做是否算是在保护那个作为普通人的我,但即便他那么做,最后,我们还是都死了。

如今,这个16号的太宰治已经脱离深渊,而我也并非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人,而是代表着异能特务科可以与他、与他所在的武装侦探社合作并提供帮助的帮手,我们明明可以无遮无掩地谈起那些埋在黑暗中的事。

就算最终会死,也没有遗憾,也没有什么区别。

我这么想着,越走近他,就能感觉到窗外涌进来的风吹扬了我的长发和裙角,纷纷扰扰地推着我后退,来自走廊深处的黑暗吞噬着我向前进的身影,脚下的路那么漫长。

但是,太宰治所在的地方有光。

就算和满目的黑暗比,那么微弱,那么狭小,只有一扇窗那么大,但还是驱使我向着他走去,只为更好地看清他的脸,只为更好地将我的声音传达给他。

我的声音被海风吹得破碎:“对于我来说,您是在和我讨论如何去拯救一个生命,甚至是拯救横滨的人们,这个由您发起并即将去实现的话题已经足够伟大,我怎么会觉得扫兴或无聊?或许,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会为您心动的话,一定也正是您身为人类而散发出的、这样辉煌的光辉吧。”

他被我的话钉在原地,夹在两指间的香烟不知何时掉落在地,消失于脚下的黑暗中。

“……在你看来,我也可以拥有那样的光辉吗?”

这样问我的人表情异常的空白。

他漆黑的发,漆黑的眼,那副浸在黑暗中的身躯被流动的光影裹挟,就像一只被网在月光中等待捕食的蜘蛛。

但是,我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是的,闪闪发亮呢,太宰先生您现在。”

伴随着这样的话,我终于在他面前站定。

迎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我对逆着光的青年说:“曾经是杀手的人难道不可以成为好人吗?您刚才是这样问的吧,我的工作有时候也会杀人,如果不是现在在异能特务科就职的话,我其实也是个杀人犯。”

“但是,安吾前辈救了那样的我,我也不后悔那样做,因为我知道那是对的,我是在拯救更多的事物,拯救更多的人。”

我这么说,放下了手提箱,张开双手,拥抱了这个在黑夜中化作灰黑枝丫的人类。

他早些时候的傍晚明明说着喜欢我,为我心动,可是如今却僵着身子,陷入沉默,没有回应我的拥抱。

我也没有在意,而是认真地告诉他:“对于拯救这一概念,不可迷茫。”

“所以,请问,现在在我眼中闪闪发亮的太宰先生,说着喜欢我的太宰先生,此刻在您眼中的我,又是怎么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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