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连你都同我这么客气。”那妇人轻笑一声接了官鸢祖母的话头。
“官家丫头这么大了，来，向阳见过你姐姐。”
景瑟身后探出一个头来，似是有些害羞，扭捏着不肯向前。
“这是我最小的孙子，还没大调教。”景瑟摸了摸那小孩的脑袋，也不强求。
倒是官鸢落落大方。
“官家官鸢见过景奶奶，见过向阳弟弟。”
这一举动倒是讨了景瑟欢心，忙装慈爱的招了招呼“这小孩倒不怕生。”随即取下随身的一块玉佩，赠给官鸢。
“这玉佩是前些日子我瞧见的，通体莹润，内嵌了颗东海珍珠，甚是漂亮，便讨了个巧，送给鸢儿了。”
官鸢瞧见景瑟手上与祖母同式样的血玉扳指，留了个心眼，笑着接下那块珍珠玉牌。
“谢谢景奶奶。”官鸢瞧了眼祖母的脸色，热情的回应着眼前这个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妇人。
“好孩子，你和向阳且去玩吧。我同你祖母说会儿话。”
母亲起身行礼，识相的带着官鸢和景向阳退下，给二人留了个清净地。
见四周无了人，景瑟像是卸下来担子。
“呼，官姐姐待我倒是生疏了许多，真是的。”
景瑟像是个小女孩般半是嗔怪的看了一眼官凛之，嘟囔了一句。
一边慢悠悠的拆起了自己的护甲，摘下一颗葡萄却不吃。
不知是年岁的原因，还是在宫廷里浸久了，气质早已不如当初，官凛之怎么瞧景瑟都透露着一丝怪异与陌生。
“我可不敢舔着脸说，你这景太后一点没变，想听点好听的，用不着寻到我这里，你是知道我的，嘴笨。”
“是是是，就属你嘴巴最难听，一口一个景太后的，膈应人。”
官凛之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人，说不出的什么滋味，明明语气语调样貌都大差不差，可就是不像了，不像是一个人。
官凛之也有一瞬间恍惚，将眼前之人错认为数十载前并肩作战相依为命的小妹。
可两人之间隔了一条太深的沟壑，跨过岁月光阴、身份地位，那是一种能将人异化的力量，在潜移默化之中让一个人面目全非，另一个人无法相认。
“时过境迁，景瑟。你比我更清楚。”
“你办这宴席，究竟是思念所迫还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但你未必。”
景瑟低声笑着并不接话，将手里把玩的葡萄捏了个粉碎，汁水顺着指尖缓缓流下，空气中散发着一丝甜腻的气息。
“现不是葡萄最好的季节，这么小小一粒，便是千金难买。官姐姐在雁回城，可还尝过吗？”
“我尝没尝过，都不会吃这种食人血肉的东西。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
“是啊，你早不将我放在眼里，藏在雁回数十年，立誓世代不挂帅。你避我如蛇蝎啊！官凛之。”景瑟面色如常，若不是一个个在她手中四分五裂的葡萄，官凛之单凭她的神色与语调是探不出什么异常的。
官凛之不由得怀恋那个喜怒形于色的小姑娘。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景瑟，景家旁支遭到清理，也是她命大，躲在死/人/堆里面逃过了一劫，禁军一过官鸢照例去清扫，无意中被什么绊倒，恰好对上景瑟的眼睛。
她以为自己在劫难逃，大眼睛忽的蓄满了泪水，却仍是一声不发。
官凛之一时恍惚，那是她还是最低阶的洒扫兵，也是在刀尖/下/舔/一/口/活/路。
官凛之一点点将景瑟从死/人里面挖了出来，只是后来也亲手将她推了回去
。
“官姐姐，可是在可怜我？”景瑟不知何时凑到了自己面前，手里端着一盘不知是什么的鲜红的水果。
官凛之被她这句话拉回神来，什么话在嘴边过了一下。脱口却是另一番滋味。
“你有什么值得我好可怜的，景太后。”
官凛之说出口时，自己都愣了一下，她原不是这个意思。
景瑟像是了料到了什么，从手中端着的鲜红的果子，捏起一颗，放入嘴中。
“阿姐，这是樱桃。”
景瑟将果盘放下，转身走了出去。只是微微攥紧的手道破了她的不悦。
景瑟心情怀时总是紧紧攥着手，那时候颠沛流离，狼烟四起，哭声合理却不合时宜，她跟着官凛之东躲西藏，一句哭声就可能要了她两的命。
刀剑不长眼，寻着悲处去。
“阿姐，我怕。”景瑟小脸脏兮兮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缩成小小的一团，紧紧的抓着官凛之的衣角。
“瑟瑟不怕，若是想哭了就紧紧攥着手，千万别发出声响来。让那群如狼似虎的东西听见了可不得了。”官凛之凑到景瑟耳边小声叮嘱着。
那还是个女人无法当道的时代，罪臣之女被发现失了清白是小事，只怕是人头落地，五/马/分/尸。
官凛之怎么都没想到，当日那个蜷缩成一团，如野狗般活着的姑娘，成了一朝太后，执掌天下。
她总是由不得怀念起那段时光，官凛之看着景瑟离开了背影，那是在心里上映了几百遭的场景。
官凛之看向自己被废了的右手，昔日一手长枪破万军，令人闻风丧胆，溃逃千里的女将军，如今只剩下一个衣尚庇体，右手残疾的老太太。
她活成了一个累赘，官凛之自嘲到。
官凛之想到那段关于紫微星的预言，真是，名誉利禄子孙没享着半点，却要替她扛起躲不过的债务职责。
官凛之又想起那老道士临终的谏言，那白了头皱纹横生的老道坐在他那想依半生的小炉旁。
那是寒冬，星星点点的火星撑不起一个屋子的暖度，那老道士实是不像活人，拖着一口气，活活遭罪。
反观裹得严严实实的官凛之，那老道一身单衣，像是不知冷热，可被冻得发紫的嘴唇和微颤的手暴露他。
“自己沏一壶茶水吃吧。”
官凛之摇摇头，想要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递给那道士。那老道士摇摇头，说到。
“这是天罚，一件单衣和一件狐裘没什么两样。”
那个冬天的确格外的冷，老道士在的山上动物都绝了迹，一路来鸟儿都没见着几只。属实是不寻常。
官凛之执拗将身上的毛呢披风给那道士披上，又起身去生活，柴也是干柴，只是怎么都烧不旺。
老道咳了两声，颤颤巍巍的说到。
“那日我卜出天命，天道许也不许。”
“它许我算，但不许我说。”
“更不许，我说给女人听。”
老道顿了一下，咳的更厉害了，浑身都抖了起来，咳着咳着竟然咳出一口血来。
“它越是不许我…说，我越要说…”
“这天命，本就应落在女人身上。”
官鸢想起那日初见这老道士，那是她和景瑟最后一段狼狈日子，被人暗算上了这传言中有去无回的山林，被这老道士救了一命。
那时天下初定，离女子登基，就差一个契机。
一个顺利成章地覆天翻的契机。
官鸢跟着娘亲走了会觉得实在是没意思，那景向阳走上两步便请了辞，像是有什么国家大事等着他去料理，不过他皇祖母不在身边，景向阳整个人都松快了很多，只是不爱说话，或者说不爱跟官鸢说话。
官鸢也不搭理他，得了母亲的应准自顾自的玩去了，没多时遇到了个在溪边捡石头的小男孩。
官鸢凑上去瞧了瞧，他捡的石头各个圆润漂亮，各有各的特色。
“你捡的石头真好看。”官鸢出声夸到。
那男孩像是条件反射似的，闻声连忙将石头往袖子里塞了塞藏起来，又摆出个姿势准备恭恭敬敬的行李。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整个没抬头看一眼官鸢。
“你这干什么呀？”官鸢歪了歪头弓着身子贴近小男孩儿问道。
像是听出了是陌生人的声音，那男孩微微抬了抬头，快速的扫了一眼，一时间松了口气，反应过来又端起架子，人模人样的。
“你是…哪家的小孩？”
官鸢见他这小大人模样直发笑“你不也是小孩儿，再说我是哪家的又有什么关系？”
男孩转念一想，嘟囔了两句，官鸢没听清也不计较，继续说到“你捡的石头好看，再给我看看呗。”
男孩眼睛一下冒出不少星子，跃然到：“你也喜欢这个，我给你看，你可不准告诉别人昂。”
“扑哧，那是当然。你若是不想让旁的人知道，那就算我们俩的秘密。”
“拉钩，你可不能骗我。”那小男孩犹豫了会儿，朝官鸢伸出手。
“好！一言为定。”官鸢笑着勾过那男孩的手。
“一言为定，我是舟渡，你叫什么？”舟家教导不许与初识女子亲密接触，舟渡拿不准亲密的限度，意识到自己可能失礼了，红着脸收回手。
“我叫什么不重要，到时候就知道了，快让我看看你的石头。”官鸢不在意这些，她一心一意只有舟渡那些新奇的石头。
孩子眼里，一块新奇好看的石头和一个珍贵精致的珍珠玉牌没什么两样。
舟渡像是遇到了知音，宝贝似的掏出他的石头，跟官鸢一个个介绍到。
“这是鱼眼石，我叫它小黑。”
“这是孔雀石…”
“这个，是莹石，晚上会发光，可好看了…”
舟渡绘声绘色的形容着他的每一块宝贝石头，官鸢认真的听着，时不时提问或者赞叹。
两人一高兴，就忘记了时间，直到舟家仆从找来了，舟渡才依依不舍的收起他的石头，跟官鸢道别。
“今天，谢谢你。”
舟渡涨红了脸，像是下了极大的勇气。橙红色的云掩盖了他的心声。
他曾在这样的云里表露心迹，却也只是少年人的一时兴起。
“没人愿意听我分享这些，这是上不得台面的喜好，没人听我说话，她们只在意兄长。”
“我的兄长聪明又优秀，你一定听过他的名字。”
“不像我…”
官鸢瞧出了少年的心思，大声回应道。
“你的爱好超级棒！”
“我没听过你兄长！”
“我只认识你！舟渡！”
少女挥着手在夕阳里跑远，那是他们的初次会面。
赶往京城的舟上，舟渡从腰囊里面挑出一块莹石，莹石通体圆润，散发着淡淡的荧光，舟渡举起手，将手中的玉石比对着月亮的光辉。
“少主，还不对他们出手吗？太后那边…”一黑衣侍女站在暗处。
“不急，太后早就起了疑心，就让雁回的人再活跃些时候。”
“抓鱼，可不能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