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喻枫离开前留下这样一句话。
高考前两个月成绩下降,班主任在办公室里问她你到底在想什么;高考前一个星期她说不想去学校了,父母问她到底在想什么;正在事业上升期递交了辞职信,上司问她到底在想什么;她把所有的积蓄投资在一间酒吧上,朋友问她到底在想什么……
边月真的很想告诉他们她在想什么,可是不管是语言还是文字,解释过后,得到依然还是一句“你到底在想什么”,因为他们想要并非合理的解释,他们想要的是你回到正轨,按照他们的想法生活。
人与人之间真的能互相理解吗?很多事情没有确切的答案,但在这件事上边月可以肯定的说不能。人永远不能互相理解,所有“理解”都可以解释为妥协之后的互相忍受。
雪山脚下没有奇迹,与其和我做些没有意义的事,不如回家多陪陪父母。如此老土的想法出现在边月脑子里,她也成为了打着为别人好的名义插手别人的人生的人,可笑的是就算她清楚的知道这一点,她仍然不觉得自己是错的。
春花阿妈没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知道他们吵架了,拉住边月的手苦口婆心的劝说她两个人在一起不能总因为一点小事就置气,要互相包容。
边月听的想笑,可解释起来太麻烦,点头说是。
今天比昨天冷些,就算在围在旺盛的火前,依旧冷的人直打颤,对什么都新鲜的“经典开篇法”三人今天也没外出,菲兹穿着羽绒服像小鸡仔似的窝在火边,眼泛绿光盯着那锅还没煮开的泡面。
“喻哥去哪了?午饭后就没见过他。”虽说是在向边月提问,眼睛一点不肯移开泡面。
小乔边搅动面条边道:“我中午看见他出去了。”
“出去了?啧,他只穿了一件卫衣吧?”菲兹问边月,“要不给他打个电话?”
边月摆摆手,“放心他自己会看着办的。”
客栈不大,他俩还没有自己的房间,人生地不熟的,况且村里的人最爱观察陌生面孔,喻枫长相惹眼,出去待不到一会儿就要回来的。
果然,众人正在分泡面的时候喻枫回来了,菲兹招呼他坐下吃泡面,喻枫看了边月一眼,拒绝了菲兹好意。
才吃过午饭没多久,因为菲兹想吃,就煮了一包陪她吃,其实都不饿,每人分一口解解馋,可那味道太诱人,一包分完大家都意犹未尽。
菲兹舔舔嘴皮,试探着问:“要不再煮一点?”没有人有异议,手速飞快地拆了三包。小乔抬着锅去外面接水,回来时手上还拿着一大把滴着水的芹菜和三个鸡蛋,说是老板娘塞给他的。也没什么不好,正好给贫瘠的泡面补充点营养。
水涨的时候没着急放菜,手旋在半空中问了一嘴:“有人不吃芹菜吗?”扫视一圈,没见有人摇头。
菲兹放心的把芹菜掐成两半扔进锅里。
边月不喜欢存在感太强的蔬菜,诸如芹菜、胡萝卜、鱼腥草、薄荷、香菜一类的,但每次在饭桌上旁人夹了这样的菜在她碗中,她也能面不改色的吃下去。偶有一次喻枫想提醒他妈不要给边月夹这样的菜,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边月狠狠踩了一脚。
喻枫是很不能理解她的,蔬菜而已,喜欢就吃,不喜欢就不吃,就算会被多事的大人说挑食,那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为什么要为这种事委屈自己呢?
飘着蛋花的粘稠红汤点缀以绿色的蔬菜,沸腾的汤汁激发了蔬菜本身的味道,还没盛到碗里香味就充斥了整个房间。
边月挑了最少的一碗,几乎是一根一根往嘴里塞,塞到嘴里也不怎么嚼,囫囵咽下去,但大家都在边吃边聊天,没人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菲兹没两句话的功夫就连汤带面吃的一干二净,揉着肚子突发奇想地说:“要不今晚别睡了?咱们嗨一晚上!”
周然和小乔都还年轻,三四点睡是常态,自然没什么异议,菲兹便目光灼灼看向还在吃面的边月。
边月愣了一下,菲兹几人睡的晚,春花阿妈一家起得早,边月觉浅,在这里这几天几乎算得上起早贪黑,明天要开很久的车,她本来打算趁今晚好好休息一下。
咽下口中最后一口面条,边月把碗放在地上,笑着说:“好啊。”
再熬一天,边月觉得可以忍。
忍耐的诀窍不在于强迫自己答应的那一瞬,而在于答应之后内心的煎熬,一切都尘埃落定,只有内心那股不满越来越躁动,诘问自己到底为什么要答应,强压下去的怒火稍平息一阵,又以滔天之势卷土重来,脑子里好像有一个声音在说,反抗吧,反抗吧,反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这一刻,头脑被懊悔、愤怒控制,反悔的话就在嘴边,理智被吞灭的那一秒即将喷涌而出,唰的一声——
被浇上一盆冷水,不期待的事如期进行,不甘懊悔愤怒顷刻消失,平静的与人说笑交谈,忍耐至此结束。
只要熬过从答应到开始的那一段时间,忍耐就会变得简单起来。
许是小乔把边月邀请他们去颐江的事告诉菲兹了,一整个下午菲兹都美滋滋的黏在边月身边,边月稍有异动,她跑的比兔子还快,端茶送水不在话下,边月笑她是狗腿子,菲兹一拍胸脯道:“只要你想,姐,你说东我绝不往西!”
“那敢情好,刚好跟着我去旅游,正愁自驾累呢。”
“行啊,姐,”菲兹道,“你一声令下,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去。”
边月半开玩笑半正经地说好,答应地爽快,没注意到角落里一人不甘愤怒,还带着一点委屈的视线。
他是边月生命中最微不足道的东西,可以被忽视,一直被拒绝,随时被抛弃。
九年前分别的那一个月里喻枫没见过边月几次,兴许是为了缓解女儿考前压力,边月的父母在高考前两个星期向喻枫的父母请假,他们说要带女儿去散散心,一家人从喻枫家搬了出去。
边月背着一个大书包,手上还提着两个旅行包站在门口等父亲把车开过来,有几只小虫绕着门口暖黄的灯光飞来飞去,喻枫百无聊赖的陪着她等。
一脚把路上的小石子踢进灌木丛里,笑她就去半个月居然带那么多东西,边月淡漠的看了他一眼,并不接话,喻枫悻悻闭了嘴,顺着边月的视线看向远处。
路上每间隔几十米就有一盏路灯,只照亮脚下那一团,其他地方被夜色吞没,暗暗亮亮,空无一人。她约是等不及了,迈出大门去向更遥远处张望。
好像就是这两个月的事,边月越来越不爱搭理他了。以往在喻枫故意对她“犯贱”的时候,边月都会三两句话气得喻枫满脸涨红,现在则只是在必要的时候说上一两句话,其余时间只当喻枫是空气,任凭他如何找存在感,边月也不愿意多看他一眼,多说一句话。
喻枫在暗处烦躁地咬了咬嘴唇,逐渐靠近的车灯照亮眼前的路,寂寥的夜晚传来人类世界的声音,喻枫看见一只野猫飞快从车前穿过,一头撞入灌木中。
她就是这几天要考试了压力太大,等她回来就好了。
喻枫虽然这么安慰自己,但在边月杳无音讯的日子里还是不可抑制的变得更焦虑、更烦躁。他翻开练习册随便找了一道数学拍过去,说自己不会做。消息自然石沉大海,喻枫从下午等到凌晨,各种推销广告与发小群里不停的消息提醒络绎不绝,没有一条是他想看到的。
有心想去找她,问遍所有人却没有人知道他们一家去了哪里,喻枫想到离开那晚边月的神情,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直到高考结束后的第一天晚上,外出回来的喻枫发现边月房间里的灯是亮着的。他不知道他是怎么进去的,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气喘吁吁的站在房间门口。
衣柜前摊开一个24寸的行李箱,衣物整齐的叠放在行李箱内,衣柜空空荡荡,边月坐在落地窗边的吊椅上。吊椅是一直放在房间里的,很老旧的样式,像一个鸟笼,晃动的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她披着瀑布般的黑发,卷翘的睫毛在眼皮下落下一层阴影,眼神无悲无喜,令喻枫想到困囿于笼中的飞鸟。
他不喜欢这个无端冒出的想像,故意幸灾乐祸地问边月是不是没考好,怎么露出这种表情。边月没说话,望向喻枫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困惑。
喻枫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经常生气,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跳起八丈高和边月吵一架;但又好像不太会生气,她为了钱带不相干的人去他的生日宴,一起去吃饭因为不想等位转身就走,看见了消息却故意不回……无论边月做出多过分的事,过了两天喻枫又像没事人一样凑到她身边插科打诨,好像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不会真正生气。
就是这样才格外令人讨厌,会让边月觉得自己特别卑劣。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俩的早餐是边月的妈妈起来帮他们做的,上初中之后,两个人越起越早,边月心疼她妈,便主动揽下做早餐的工作。
两个多月前他们因为一件小事冷战了一个多星期,只记得应该边月的错。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喻枫只拿她当空气。边月没什么不满的,是她有错在先,只尽量减少在喻枫视线内出现。
二人几乎只能在早餐时间见一面,也仅仅只是见一面,仅限于边月端早餐上桌的两分钟,有时候喻枫下楼慢一些,甚至连见一面都见不到。
因为喻枫有车接车送,自然可以走的慢些,边月要赶公交地铁,只能在路上吃早餐。
四月末的一天,喻枫提前五分钟走进餐厅,却一直不见边月的身影,快到出门的时间边月才顶着一双充满红血丝的眼睛从房间出来。
“抱歉,今早吃牛奶面包可以吗?我起晚了。”
边月生理期肚子疼了一晚,凌晨四点昏昏睡去,睁眼就知道大事不妙,强忍着不适快速梳洗,本以为喻枫已经走了,没想到还在餐厅里等着她。边月只是愣了几秒,就迅速想到了解决办法,她边说边打开冰箱,已经能想像到喻枫抓到机会会如何挖苦她。
出乎意料,喻枫皱着眉接过她手中的牛奶面包,没有说一句话。
边月松了一口气之余还有些复杂的情绪,也许是庆幸了,也许失落,或许还有愧疚……没空仔细判别,她正在盘算着是花钱打车,还是迟到被骂一顿更划算。
因为太过纠结,走出大门也没想好应该怎么办。被骂一顿是小事,但她讨厌随之而来的后续事件,比如要编理由解释自己为什么迟到,比如班级因为她迟到扣分错失流动红旗,比如班主任一怒之下罚她写检讨……想想就已经觉得很麻烦了。花钱打车固然快,如果路上堵车了呢?不仅花了钱还迟到了,更是得不偿失。
“喂,”边月回头,看见喻枫放下车窗,在车里叫她,“上车。”
边月犹豫了一会儿。
喻枫不耐烦道:“快点儿,别耽误我上学。”
那是边月第一次和喻枫一起上学,大约是带着一点缓和关系、讨好的意味,喻枫一催,她就想也不想的上车了。
流言蜚语之所以是流言蜚语就是因为它不需要确凿的证据,只需要一个无关的联想,就能在口口相传中淹死真相,她和喻枫从同一辆车里下来这件事,不需要过多的添油加醋,已经足够成为谣言的模板。
一开始没有当回事,偶尔听见同学小声议论,或是她一进门教室就突然安静下来,边月都觉得无所谓,因为这些不会影响她。
但谣言并没有随着她的冷处理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她会突然找不到自己的作业本,互相批改的随堂小测经常被算少分数,坐在她周围的同学用各种理由去找老师申请调换座位,男生当面说下流的笑话……最令边月难以接受的是她的成绩在模考中下滑了。
她没少受过孤立,以为自己这次也不会被影响,但她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父母不想给她过多的压力,没有说一句重话,可是母亲满脸愁容,父亲抽了近一整包香烟。边月忽然感觉头顶上灯光刺眼得厉害,头晕目眩,胃里一阵翻涌,哇的一声,吐的昏天黑地。
如果不是喻枫一定要她上车……边月偶尔想把错全推到喻枫头上。
高考结束回来的那晚,喻枫一直在她房间里东拉西扯,好似要把这几个月没对边月说的话一股脑全说出来,前一秒还在问边月去了哪里放松,喘口气功夫,打量了一下边月,转而问她怎么瘦了那么多,又说某某某给他推荐了好几家餐厅,这几天去好好补补……
他的眼睛永远敞亮,任何阴霾落在他身上都像一片渺小的雪花,还没寻到踪迹就已经消失,像被灼伤一般,边月忽然垂下眼眸。
“题解开了吗?”
喻枫愣了一下,“什么?”
“不是说有道题不会做吗?”
“……”
人都回来了,谁还管题啊?但喻枫也是要面子的,挺胸道:“哦,那个啊,早就会了。”
“是吗?那现在在这儿再做一遍。”边月重新看向他。
“?”
那是一道压轴题,以喻枫当时的水平无论如何也是不需要考虑应该怎么做的,但那天晚上,边月不知道抽什么疯,花了好几个小时,讲到喻枫几乎能把每一个步骤用了哪些知识点背出来。
凌晨三点多,喻枫扔开笔,爬倒在书桌上,眼睛困得几乎睁不开,他唉声叹气地问边月有必要吗,边月只是笑了笑。
没有必要,但这好像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
拍了拍他的背,让他赶紧回去睡吧,喻枫立刻直起身子瞪她,有心想斥责她惨无人道的行为,但不知为何对上她的视线一句也说不出来,哼了一声站起来就走。
关门的时候看见边月仍保持刚才的姿势坐在椅子上,窗外一片浓黑,好像有雾在她周围,房间里灯光暗淡,喻枫打了个哈欠,心想明天找人帮她把灯换了。
轻轻关上门。
后来喻枫才知道,原来行李箱里的东西不是要拿出来的,而是才放进去的。因为是可以随便抛弃的东西,所以连一个体面的告别都不需要。
提议被一口答应,菲兹高兴的不得了,兴奋地计划今晚要喝多少,要吃什么,正在征求旁人的意见,忽然听到一句不和谐的声音。
“我想早睡。”话是对菲兹说的,喻枫的脸色苍白的可怕。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菲兹问。
喻枫不答,执拗地看着边月,半响,边月把没吃完的半碗面轻轻放在桌子上,并不看他:“没关系,我们换个地方喝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