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橘色残阳
周一傍晚，陈孚里还在安睡。陈淼把床头的文件悄悄摞整齐，再把刚刚倒满的水杯放在床头柜上。
水杯折出微光，落在那张俊脸上，陈淼收拢窗帘，被窗外橘色残阳勾走视线，白日都被烧尽，剩下一点橘黄，融进烟灰蓝中。
像一场欢喜燃灭的灰烬。
夜幕又要降临了。本来喜欢就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何况她现在开始奢求长久。如果没有昨日的一时兴起就好了。没有昨日，也会有今日。
陈淼思绪一团乱麻。去到Lily房间，喂食的时候被它挠到手腕，决定给它剪指甲。
她剪完左前掌的第二根爪子，Lily开始蠢蠢欲动，只能暂时放下脚掌来安抚它。思绪顺着猫毛，在她指尖被捋顺。
她要留下来，但不是像鸟雀，痴情高歌豢养、声嘶力竭啼血终了，而是像木棉，根深蒂固生长、枝繁叶茂相拥缠绕。
站稳脚跟又谈何容易，她将《饭粒与蚊子血》的全文发给出版社，下午收到对方的回复。但是，想到回复内容，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得再剪几个指甲泄愤！她再继续，握起右前掌试图继续剪第三根爪子，发现已经剪过了。她换成右后掌，仿佛主编头像就印在猫爪上，她一个用力摁下去，“我写的算什么BE结局？你到底有没有认真看？”
Lily无辜地“喵”一声。陈淼继续，“我就知道你没有认真看！”
出版社想让她改稿，“拉长前半部分情感拉扯，精简后半部分男女商战”，甚至建议她“改掉BE的结局”。
但她还没有回复出版社的消息，因为他们给得足够多，足够实现她的愿景，也足够让她在这里“站稳脚跟”。
思绪被头顶传来的笑声打断，“是打算给Lily剃毛吗？”
陈淼扭头看到陈孚里还在泛白的脸，吓得往后一坐，手里却还稳当抱着Lily捏着指甲钳，“你怎么走路不出声？”
陈孚里无辜看她，还耐心解释，“没有你扶我，可能脚步太虚了？”
陈淼不跟他打趣，低头看指甲钳，确实沾了一团猫毛。Lily还扭头对她惨兮兮喵叫一声，本来就愁苦相的脸，显得更加可怜了。
她只好放下指甲钳，揉揉它的脑袋，俯身碰碰它的鼻尖，“没关系的小猫咪，过几天就能长好了。”
陈孚里在陈淼旁边坐下，伺机把Lily抱进他怀里，夺过指甲钳继续剪指甲的工作，“刚才心不在焉的，是遇到什么难题了？还是在想……怎么逃走？”
尽管陈孚里的目光只浅浅落在Lily身上，陈淼还是感觉到他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那双微眯的眼眸，似笑非笑的嘴角，忽然放轻的句尾，是为她精心调配的药剂，比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更有效果。
“陈孚里，我们住到4503吧。你睡你原来的卧室，我睡你对面的卧室。以后别吃外卖了，我会做饭，你要是不回来吃饭就跟我说一声。”
比直接承诺“我会留下来”，更有用的是安排“我们以后的生活”。
陈孚里只是温声回应“好啊”，嘴角的笑意自然了许多，眼眸也温柔下来。
陈淼靠过来替他摁住Lily，一个个白嫩的小爪子都被那双修长的手耐心修剪平整，她的心思也被修剪平整。
夜幕总是会来临的，但她不是一个人了。
一本书不行，就再多写几本书，反正她还有很多故事可以讲。大不了干回老本行，回去背劣等绩效。
她决定把出版的事情放平，想一想晚饭吃什么。
陈孚里放下指甲钳，从容自如，“陈淼，我想跟你谈谈《无限环游》的版权问题。”
“等等。”陈淼打断陈孚里的话，她就快要想出来晚饭的内容了，“别总想着工作，我们先去超市采购食材。”
陈孚里有种受宠若惊的迟滞，“我们……一起吗？”
陈淼正好想出来，可以做一个焖锅，脑子里配料都已经齐全，拉一下陈孚里的手臂，“当然一起啊。”看到他宽松的睡衣和疲倦的脸色又松开，“你可以出门吗？”
陈孚里反握她的手，对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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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到了超市，继续谈《无限环游》版权的事。
陈孚里推着购物车，紧跟在陈淼身边，“……《无限环游》对我们AI项目来说，是很珍贵的训练材料，目前它的版权还在你手上，我们能给到很公道的价格。”
“其实，我之前不小心看到了那份合同，我倒不担心价格的问题。”陈淼一只手抓着购物车头，将它推停，在一个大货架面前挑选香料，“只是有点好奇，你刚才说你们这个AI训练项目，打算建立一个以你为原型的角色模型，那为什么只买下《无限环游》？”
“综合考量下来，《无限环游》的文本最适合做AI训练。其他的书会有更高的版权价值，不想被这样浪费掉。而且，《无限环游》只是一块‘砖’，我们AI组，想要引出的是‘水漫东渊’这块‘玉石’。”
陈淼把选好的香料放进购物车，有些惊讶地看向陈孚里。他带着笑意，但表情诚恳，并不惹人怀疑。
“你可以听完周四下午的项目启动会再做决定，到时候秘书会把电子请帖发给你。”
陈淼点头，继续选购食材。
陈淼继上次跟严珂一起来过这个“天价超市”以后，对于这个超市的物价已经司空见惯，不再大惊小怪了。
陈孚里倒是惊叹了一下那个五十块钱的苹果，然后告诉她，这个超市的老板是他爸爸的好友，他有这个超市的购物卡，让她不要心疼花钱，按需购买就好。
结账的时候，陈淼第一次见到五位数余额的超市卡，不免多嘴两句，“为什么要往超市卡里充这么多钱？”
“刚才说过，这个超市老板是我爸的朋友。超市起步的时候，我爸投资了他，算是帮朋友的忙，也没有要求回报。超市做大之后，每年都会分红给我爸，我爸也没有当面驳人家面子，只是背后把这些钱都充进超市卡里，我们全家人、包括保姆人手都有一张副卡。”
陈淼边听边点头，“听起来，叔叔是个不错的人。”
陈孚里微怔一下，笑了，“是啊，他是个不错的商人、不错的朋友、不错的家人。”
话说到这里，陈孚里忽然去摸口袋里的手机，他看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轻微地蹙了一下眉头。
陈淼跟他一起把结完账的购物车推到一边，她注意到来电显示上的名字，“薛明丽”。
陈孚里看着手机犹豫很久，陈淼让他接起来，他才摁下接听。他把手机提到耳边，陈淼只能听出其中传来的不是女人的声音，声音急切但是有条理，花了一些时间讲清楚那边的情况。
陈孚里间或回应几声，等那边沉默，才开口，“我知道了。于叔您帮着安抚一下我妈，我爸那边，我会联系的。不过，我这几天有点感冒，周四的项目发布会我不会出席，确实不是什么重要的场合，没必要为这事吵架。好，你把电话给她吧。”
这会儿，电话那头才换成女声，情绪比刚才的男人要激动很多，音量高昂得陈淼能听到一句，“我怎么嫉妒了？陈诗语是他亲女儿，你就不是他亲儿子吗？”
三句再寻常不过的话，凑在一起却能编织出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
陈淼无意识望过去，看到陈孚里略显疲惫的神情，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掌。陈孚里看过来，对她微笑。
“妈，你别想太多了，这事跟你没关系。吵架都会口不择言，我爸也是无心的。”
“可能陈诗语提前跟爸讲了学校运动会的事情，我没跟爸讲过，何况我最近在养病，也不方便出门，他不来没关系的。”
“好，我会照顾好自己。就这样，我给我爸打个电话，让他早点回家。”
陈孚里挂了电话之后，立刻给另一位家长打电话。
陈淼跟他一起听着那段忙音，看着他眼里渐渐堆积的失落，她也感到难过。
看他摁灭手机屏幕，陈淼刚想开口安慰他，却被他抢白。
“我爸跟我妈吵架，也会不接我的电话。我习惯了。他看到我的未接电话就知道我的意思。”
陈淼还是从他的脸上看到不属于病态的苍白，“那，用我的手机打，他应该会接吧。”
她自作主张抬起陈孚里的手臂，用他的手指解锁屏幕，点进通讯录里面。
陈孚里任凭她把那一串数字抄进她的通话窗口里，嘴角不禁扯开，鼻间呼出一声轻笑，看着那只粉白手指摁下拨号键，他恍然回神似的，又夺过来摁了挂断。
陈淼还保持着屏幕，没有要放弃的意思，“你生病，叔叔还不知道吧？你就不想他关心你一下？也许他会看在你的面子上早点回家。”
陈孚里摇摇头，牵强一笑，“我妈想要的，不是他看在我的面子上回家。”
陈淼从他笑容的褶皱里产生一种不太确定的推测，她攥紧手心，非常笨拙地环住他的手臂，熊抱了他一下，回过头来对他说，“你刚才说，叔叔是个不错的商人、不错的朋友、不错的家人，但，或许不是一个不错的……爱人？”
陈孚里黯然失笑，眼眸里浮上几缕寒光。
陈淼局促起来，“如果有冒犯到很抱歉，我不该妄自揣测你的家人。”
陈孚里轻轻抚按一下陈淼的后背，“没关系，我只是对你的敏锐有些惊讶，你真的很擅长揣摩人心。在我的标准里，他对我妈连合格都算不上。”
这还是陈淼第一次听到陈孚里对她介绍他的家人，从他的态度就能感受得出来，他对家人的感情复杂又纠结，真实情况应该更令人唏嘘。
“是你的标准，还是阿姨的标准？”陈淼这么问。对爱情的感知，受到原生家庭的影响，是很正常的事情。
陈孚里欲言又止。
陈淼继续到，“我看得出来，你还是挺喜欢叔叔的，但是很明显，你对他的评价，一定程度上，受到了阿姨的影响。如果你有，因为家长的事情感到纠结的话，跳脱出阿姨赋予你的角色，也许你会更轻松一些。”
陈孚里还在沉默。
陈淼咽动喉头，自顾自地说完那些话，是因为真的很想安慰他，但是说完又有局促感浮上心头，“我，我是不是有点自说自话？要是让你不舒服了，你别……”往心里去。
陈孚里俯身下来，直视陈淼的眼睛，对她摇摇头，“你让我很舒服。我从来没有，从你说的那个角度去想过我对我爸的感情，现在我明白了，化繁为简，确实能轻松很多。”
陈淼的局促感在他真诚的注视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也轻松一笑，“朋友就是这样用的。”
陈孚里眼尾一挑，“你太妄自菲薄了。我还没有哪个朋友，能像你一样治愈我。”
他们聊天的功夫，陈淼的手机铃声响起来。
陈淼扫一眼屏幕上的数字，把手机端到陈孚里面前，“是叔叔回拨了。你自己决定接不接。”
陈孚里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几秒钟，最后还是从拒接按钮上面挪走，摁下了接听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