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溺于谣言

分星总部，天气比郊区还差，已经下起淅淅沥沥的雨。

会议室里，气氛森然。亮了很久的手机屏幕，骤然熄灭，映出玻璃窗上斑驳的水渍。

手机的主人正在中心位置上，辩驳其余的发言，“我不同意跟水漫东渊撇清关系。这个项目没有她的帮助，根本不可能成型。何况，我们前期宣传稿都已经发布，现在再写新的公关稿落井下石，难道就不损害公司形象吗？”

AI组组长：“我们用的也不是热搜上说抄袭的这本书啊，用的是水慢最早的作品，而且她的确参与了这个项目的开发，除名就算了，还要发文章跟网友一起骂她，太过分了吧？”

公关部：“AI项目当前本身就比较敏感，Forry你们能保证……呃……《无限环游》这本书一定没有抄袭吗？万一项目发布以后，又有人爆出来这本书也抄袭了，分星的脸往哪里搁？”

某与会董事：“分星好不容易股价涨回来一些，临近年终了，希望陈总念及一下我们这些老骨头，不能跟你一样折腾。”

其余年长一些的董事纷纷附和。

陈孚里冷然扫视对面那些长辈，沉默下来。他看着暗淡的手机屏幕，目光想要穿透屏幕抵达另一个人身边。他不能在第一时间安慰她也就算了，不可能再允许其他事情伤害到她。

AI组组长看向陈孚里，是在征求他的意见，“Forry，不然，我们就把水慢除名好了？反正科技圈也对网文圈的事情不了解，发文就没必要了吧。”

公关部不依不挠，“现在网络这么发达，水漫东渊是陈总女友都能被人家扒出来，分星跟她撇清关系是很有必要的。”

“照你的意思，我也应该跟她撇清关系？”陈孚里敛眸看向公关部，眸光凛凛。

公关部昂首挺胸的，“如果陈总愿意为大局牺牲，那当然最好。”

连同助理和秘书，桌上几个稍年轻一些的与会者，都向公关部投去瞋目结舌的表情。

陈孚里不再看公关部，“如果，分星跟那些混淆是非的网友一样，朝清白人身上泼脏水，脸才没处搁。所以，我建议项目延迟发布。”

桌上鸦雀无声，雨势明明不如刚才猛烈了，气氛却变得更压抑，乌云仿佛飘进会议室里。

公关部：“除非陈总能证明水漫东渊没有抄袭，不然这个决定，我相信在座各位，都无法支持。”

公关部的话得到了桌上一部分人的支持，没有过半。有理中客出来发言说，“陈总的确需要给大家一个交代。”

“今天的会议先到这里，”陈孚里站起身，扫视桌上所有人，目光落在AI组身上，“关于延迟发布这件事，跟AI组讨论之后，我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会议结束之后，陈孚里立刻拿起桌上的手机，奈何已经耗空电量熄屏。

-

离开剧组，陈淼失魂落魄走在回家路上，一手握着毫无回应的手机，一手提着杨燚的奶茶。

奶茶不过是为了摆脱杨燚“付出的代价”，没有陈孚里的安慰，她更想独处放空自己。

走很久才够到地铁7号线终点站，地面颜色渐深，低洼处有积水，滨江竟然在下雨。地铁口就在与她相隔一条街道的位置上，却因为没有备伞，不想唐突冒雨过去，而无法抵达。

身后的便利店里，看店小哥正在刷短视频，外放声音开得很大。

她踏进店里，是想问一问有没有雨伞出售。然而……

“……方域传媒会坚持抵制抄袭作者水漫东渊！”踩着鼓点的激昂背景音乐戛然而止，似乎已经到了视频末尾。

但是又循环往复，“大家好，我是方域传媒记者海波。最近我的一位好友私人博客，被网文作者水漫东渊抄袭，这是两篇文章的对比调色盘……”

嗡嗡的耳鸣声穿透陈淼的耳廓，“抄袭作者水漫东渊”不停在她脑海里回荡。她站在门口许久，忘了她进来是为了什么，脚步动起来的时候，她什么也没干就离开了店铺。

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她身边，朝她按喇叭，摇下车窗。好像下一秒，陈孚里那张满面春风的脸就会从灰色玻璃后面露出来。

陈淼不自觉勾起嘴角，看过去的时候，还有些恍惚，嘴角弧度没来得及扩大，就僵持住了。

探出来半个身子的人，不是陈孚里，但还是不停向她挥手。她神情淡漠地招手回应。不是有意要给对方摆脸色，只是想到一种令人担忧的可能性。

助理先生打着伞跑过来，把她接上车。

陈淼在后座坐好，把奶茶递给助理，说是剧组的福利，她喝不完。助理开心地收下，还说是他喜欢的口味。陈淼悄悄在脑海里组起一个奇怪的CP。

走神的这会儿，一个外卖盒递到她手里，“陈淼小姐，这是陈总嘱咐给您的热牛奶。”

他的安慰还是抵达了她身边。

“谢谢。”陈淼接过来，慢慢拆开，取出来贴在心脏位置取暖。温热的奶瓶就像紧闭的车窗一样，把寒冷隔绝在她之外。一张没贴稳的便利贴掉下来。她捡起那张小纸片，没忍住笑起来。

“水慢永远是我心里最优秀的原创作者x100”

一直观察后视镜的助理，也笑起来，轻松地拆开那杯奶茶。

陈淼把便利贴收进背包内层，“陈孚里……他人呢？”

其实，来接她的人不是他，她已经猜到了大半。助理一脸难办的样子，吞吞吐吐半天才憋出一句“陈总还在跟AI组开会”。她几乎可以笃定，水漫东渊的事情肯定波及到了陈孚里即将发布的项目。

只是，她不清楚具体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她想要弄清楚。

“没关系的。”陈淼神情柔软下来，学着陈孚里那种可怜兮兮示弱的语气，“虽然我是受害者，但我知道我的事情一定会影响到分星。你跟我讲实情，也许我可以帮到你们。”

助理把奶茶搁到控制台上，脸色犹豫。用来导航的手机屏幕上不断窜出新消息。

陈淼喝两口牛奶，若无其事地朝屏幕瞥去，捕捉其中关键词。

“公关部”、“固执己见”、“陈总”、“僵持不下”、“推迟”。

她说，“你也知道，陈孚里很听我的话，我能帮你们说服他。”

不知道助理是被这话说服，还是被他自己的什么想法说服，总之，他开口了。

“那条抹黑您的新闻出现以后，公关部就开始准备跟‘水漫东渊’撇清关系。陈总拒绝通过分星官方渠道发布公关文章，公关部直接向董事会提出异议，之后就紧急召开了关于项目发布的公关会议。陈总打算推迟项目发布，这会儿应该还在被公关部为难。”

陈淼脑海里再次浮现出王制片的话，“你也不希望所有人的辛苦白费，对吗？”

现在所有跟她扯上关系的人和事，都会受到影响，但只要剧组开除她，只要陈孚里不顾她，他们就可以独善其身。

陈淼犹豫一下，“现在把分星所受影响降到最低的办法就是……”

“跟我撇清关系，对吗？”她声音愈发虚浮着。

助理摸摸奶茶杯壁，“您要知道，陈总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亲手往您身上泼脏水的。”

陈淼不喜欢这种答非所问的对话方式，“我相信陈孚里。但是关于我刚才的问题，答案是肯定的，对吧？”

“我的判断、公关部的判断、您的判断，都只是我们各自立场的判断，无论客观或是偏颇，最终决策的都是陈总。”

助理始终避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其实已经告诉她答案。她不能再给他带来麻烦了，投资人的事还需要想别的办法。

陈淼思考的间隙，助理已经喝完了奶茶。

“陈淼小姐，陈总预约了法律咨询，让我去接洽。如果您感兴趣的话，可以一同前往，不然我就先送您回家。”

证明她清白的事情她当然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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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律师对话的全程，因为陈孚里的授意，助理全程旁听录音、记录要点。

陈淼应律师的要求，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然而，事情就像她预想的那样，她手上能证明自己的证据有限，主动权不在她手中。

律师说的一段话十分耐人寻味。

她说，“按照我们的分析，对方手握主动权，应该很快就会发律师函过来。但问题是，陈淼，你真的相信，世界上有另一个人会写出与你构思完全相同的东西吗？”

这之后，律师拿出一份资料，“来看一个有意思的东西。”

资料开头几页是水漫东渊几本书下面的读者评论。这些评论清一色来自于一个账号叫“波bobo”。刚开始的几条评论很正常，后来明显对于水慢的书比较狂热，写过几条长评，也提过中肯的意见。从《三人游》那本书开始，忽然粉转黑，把水慢贬得一无是处，甚至上升到人身攻击。

这种粉转黑的读者，陈淼没有怎么注意过，但她不知道这跟她们讨论的事件有什么关系。

“陈总让我们调查这个账号，还有负责抄袭事件网络传播的几家媒体。”律师把资料往后翻了几页，“网络传播源头，方域传媒记者，海波，就是这个账号‘波bobo’的主人。”

陈淼眉头紧皱，却露出牵强笑意，“讨厌的作者爆出这样的丑闻，她还能成为揭发者，应该很让她大快人心吧。”

“你为什么不认为一切都是这个叫海波的女人伪造的？”律师偏头一笑，饶有兴趣地看向陈淼。

陈淼往后翻了几页，后面都是其他媒体的调查资料，没有别的内容了。“如果真是她伪造的，那么这份资料里面应该也会有她伪造博客的证据。她总不能穿越回到2018年去伪造吧？”

律师和助理异口同声，“不愧是写小说的。”

律所会议室里发出几阵笑声。

律师：“我们的确还没有找到她伪造博客的证据，技术手段上看不出破绽，但是，可以等等看，看她是不是有把握到提起诉讼。”

“所以，”陈淼最后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提出，“你相信我没有抄袭？”

律师笑了，“事实不就是，你没有抄袭吗？”

事到如今，陈淼溺在谣言的水里，一句“相信”就是一块浮木，引导她一块搭一块地游向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