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那座墙
成为吸血鬼后,阿折的情绪一直很不稳定,她没有睡过觉,躺下时也是睁着眼,看着外面的白天黑夜颠倒轮转,时而狂躁不安,时而平静到极致。
她的指甲疯长,头发也疯长,柏西带来了挫甲刀,给她修剪长而蛮横的指甲,将它们透明的乳色长片一点点磨平,确保不会伤人后,又用银牙签剔除里面残留的死皮与血痂,他带来了用木头削好的飞行棋,让阿折无聊时学了几手,外面雨声嘀嗒响,无聊的风声闲敲棋子落灯花。
他还端来了粘稠的新鲜的鸡蛋液,鼓励她喝下去,一种温暖黑暗的包裹感从身体里蔓延开来,在日光刺眼的白昼中,她睡着了,瘫在地上如同一摊无骨的白粥。
柏西把她抱到床上,抚摸她额前浓密细长的黑色刘海,他以为她会这样子慢慢好起来,放下过去,可还是低估了她压抑难解的心性,比想象中更为棘手。
某天凌晨,空荡荡的镣铐七零八落的断在地上,“如果这是命运。”从不笃信因果律的柏西脑海中蹦出了这句话,他的表情冷若冰霜。
“她跑了吗?我们快去追。”丘比拊掌,脑子灵光一现,“她肯定是去了白墙,该死的,她爬不过去的。”
比起储备血库,眼下她更像是个麻烦,到处横冲直撞如果被其他吸血鬼发现身份,他们兄弟俩都难辞其咎。
柏西将她带回来,严厉训斥,然后隔天,她又弄断镣铐跑了出去,周而复始,如一匹不愿挂鞍的尥蹶野马,在这种反复无常的挑衅中,柏西俨然到了情绪迸发的临界点。
巍峨的白墙耸亘眼前,从脚下仰望,它是垂直的悬崖,阿折每天都会来,风雨无阻,她的记忆深处始终留存着那一抹残影,那位遗世独立的金袍魔法师,他曾经就站在人间城池之上,俯瞰天地。
威严,生畏,神圣不可侵犯,这是所有人面对白墙时都会有的直观感触,强烈到犹如被掌掴,阿折光着脚,站在城下,明白自己无法攀登过去,以前她是人类,受白墙庇护,如今作为吸血鬼,魔法的附魔变成了死无葬身的诅咒。
寒风烈烈,她开始顶着暴雪一点点向上攀爬,冒着红血的指尖狠狠扣挖着光滑的冰面,从一个缝隙抓到下一个裂口,当看到诱人的一截冰柱时,会忍不住去扣抓,然后伸手之时所触无物,一脚踩空,绷紧身体承受不可避免的坠落,以及紧随而来的伤痛与淤青,那是能将心肺内脏都摔的稀巴烂的骇人高度,她一天摔上十几次,除了爬墙,剩下的时间就是深陷在白墙脚下的积雪中静待复原。
每一次摔废后的时间都格外漫长,五脏愈合,骨骼重铸,血脉窜流,难以言喻的痛苦让她不停啃食冰块麻痹自己,渐渐的,她明白了那些所谓山穷水尽时凭空出现的救命稻草,比如冰柱,树枝,洞穴,都是魔法编造的障眼法,当意志松动时,她会受频繁蛊惑,一旦伸手去寻求,那就中招了,完了,一切又要重来。
这算是白墙愚弄吸血鬼的雕虫小技,即便侥幸能攀爬到顶端,每往上爬一寸,昭示着离死亡更近一步,肉身开始疲软,浑身血管破裂,血肉被冷风切割成一道道浮冰碎雪的沫沫,最终七窍流血往下堕去,直至骨架砸出深坑,血液染红积雪。
它的存在,让活蹦乱跳的吸血鬼,体无完肤也到不了岸。
有两只巨大的秃鹫在空中盘旋嗷鸣,这意味着又有新的动物尸体出现,柏西跟丘比火急火燎追来,他们跟着秃鹫的黑影走,看到白墙下的雪地上躺着一架新鲜腐肉,粉身碎骨的粘连形状,丘比从秃鹫嘴里抢下了一条小腿,高举挥舞,“我找到她的腿了。”
几经波折,柏西终于在暮城的另一头找到了阿折被掩埋冰封的尸体,他迎风喊丘比过来,腿被接上了,然后一只大手按上她的腹部,将内脏重新按压回去,幸好心脏没有被叼走,不然吸血鬼没了心脏就会死亡。
柏西把她扛在背上,逆风前行,金发被冻成一条条白冰,狭长眼睛像猫那样倾斜眯起,表情始终紧绷不动,他知道的,这该死的她明日还会再来。
阁楼上,两个时辰后,阿折转圜醒来,她的形体经过了风雕雨琢,像石雕那样无言平静。
丘比一直在叽叽喳喳喊叫,唾沫星子划过明黄的空气,飞舞出亮丽的呵斥,“究竟要告诉你多少遍,吸血鬼是不能越过白墙的,你再这样下去迟早折磨死自己,活着不好吗,你以前多么想活着啊。”
多想,活着,阿折横躺在地上,瞪着双麻木不仁的死鱼眼,眼白睨视天花板,听他在那里叨叨个没完没了,平静呼吸,始终没有反应。
曾经白墙那头最想逃生的奴隶,如今迫切想往里撞的吸血鬼,一个想出,一个想进,讽刺的是,无论以前还是现在,她都无法如愿。
丘比穷尽三寸之舌,见她还是那股子冥顽不灵的劲儿,只能作罢,临出门还在不停咕哝着这不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么。
楼下厨房里响起水壶的滋滋声,柴火架空的熄灭响动,她能从那声音中捕捉出烧糊的黑烟盘旋向上,义无反顾的去掀翻屋顶,然后触礁般沉落,留下烟熏火燎的印记,很快又万籁俱寂了。
“你需要喝点热水。”
柏西提着热水壶进来,给杯子满上水,然后拉开木制板凳,开启一场漫长的谈话。
“我知道你想去找你妹妹,但你没法过去,这点你也明白,白墙上的魔法是大魔法师雅安赋予,专门用来抵御吸血鬼的,去了也是白白丧命。”
他不慌不忙,以一种平淡的冷血的锋芒娓娓道来,言辞间带着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力量,
阿折看着外面又开始大雪纷飞,但已感知不到太多寒,对于雪盲症畏葸的白都麻木了,她现在的眼珠是墨水色的黑,神情在聆听,不表态,也不反对,此刻柏西的声音在耳中总是显得语速很慢。
转化后,声音,不止声音,通感之外的许多东西,她都觉得变慢了许多,自己好像置身事外,看着那一堆稀松平常的,衍生出年迈腐朽的意味。
随着柏西语速加快,那副训诫的腔调开始声如洪钟了,阿折偏过头,看到他正襟危坐,斩钉截铁道,“你的身份不能暴露,做好透明人,不要再去暮城,不要做我们的麻烦跟累赘。”
“那我该做什么?”
“做好饵食该做的。”另外,不需要任何个性。
“嗯。”阿折点头,但柏西依然不满,见她这双微妙又固执的眼睛,依然觉得少了点什么,用不容违逆的口吻命令,“我跟丘比救了你的命,难道不该说谢谢么。”
“谢谢你。”阿折对他笑了笑,尽管发自心底笑不出来,她独有的执拗点亮了房间,像传统的东方纸灯笼,但柏西不会主动捅破这层纸。
作为主人,他刻意忽略了她湮没于无声的勉强笑容,只当这是迟来的感恩,相比之下,他还是更享受她以前那种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的样子。
那时候多好逗弄,一惊一乍的,现在这样冷冰冰,真是半点人类的温情都不剩了。
不过还好,依然听些话,受控制。无论是男人,还是男吸血鬼,都喜欢按这条标准复刻的异性。
有的没的,柏西讲了很多,直到晚餐时间,两人暂停了会,阿折拿起了凉透了的水杯,往嘴里倒水,用红色舌头去接,这时柏西端着餐盘进来,上面摆着鸡蛋,面包,黄油,他把黄油涂在面包上,递给阿折,让她补充能量。
阿折静静的把面包边撕下,啃着黄奶嚼,她剩下了美味松软的面包瓤,柏西不解,“你不喜欢吃?”
“应该是喜欢的。”阿折抬起脸,平静道。
“应该?”柏西微微蹙眉,“你没吃过面包里瓤吗?”
“嗯,我只吃过面包边,应该比面包边更好吃吧。”她擦了擦嘴,目光从容又朴实,任由他探究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
当第一次尝到松软可口的面包瓤时,卷着舌头,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了妈妈模糊的轮廓,想哭,吸血鬼却是没有眼泪的,他们没有流泪这个说法,此刻情绪压抑堵在脑叶的某处堵满,无限酝酿肿胀,泪沟却一滴水都撇不下来。
然后她听到柏西这样说。
“如果你自暴自弃死掉,就永远见不到阿枝了,活着才有机会,先活下来,再找方法。”
“你再找死,像今天这样,我会亲手扭断你的脖子,吸血鬼虽然永生,但掏出心脏照旧会死。”
以往种种时候提及她的妹妹,都会令阿折心猛抽搐,令他们的关系又紧张一重,但现在,她听到外面又起了风,林间有干果坠落,一毫一厘的风声成了度量衡,在心里,她可以把这些都描绘出来,把声音具体到颜色,把颜色靠拢至气味、触感,仿佛没什么是无法捕捉的。
阿枝不在她身边,反而会更安全,她要做的,是去寻找她,所以柏西挥舞獠牙狂棍恐吓与否,已经威胁不到自己。
即便如此,为了表示和平,为了不违逆骨子里的任人宰割温良传统,不添麻烦,她依然只会点头,不会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