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堡
“你醒了?”
阿折甫一睁开眼,撞见一双诡异夺目的幽绿眼睛,那股子生气狂泄,宛若一口咬死的绿苹果的汁液,似泉似流水,泛滥着无畏与冲动,溢满了随时要淌出来。
眼睛的主人端着一个描金的掐丝银碗,碗里有爆米花,懒懒放在嘴里嚼,瘦削难测的脸上浮现出神秘的,高贵的,邪恶的,笑。
“我很中意你,来我的城堡吧,当佣人也比在柏西家烧煤做饭好,你说是不是?”
阿折刚醒来,以为是自己脑子出问题了,好大一会才反应过来确实是女爵在说话。
“什么?”她重新问了一遍。
“我说,让你来我家当佣人,反正你也没别的选,还不如来我家。”
“我以为,以为,角斗场......”阿折发懵之下,说话也结巴起来,连不成句。
“那个啊,为了气柏西才那么说的,我才不会送你去角斗场,去了跟死也没啥分别,你这没用的律能又打不过那些大老粗,难道给他们开朵花看就能放过你?不过你来我这就不一样了,我就需要你这样的木系律能。”
阿折被她说的一愣一愣,但还是摇头,坚定道,“柏西说会来接我,他一定会来接我的。”
女爵噗嗤一声笑,“你就这么相信他?你们睡过了?”
“当然。”阿折意识到这是两个问题,忙补充,“没有。”
女爵哼了声,一阵静默,过了会,阿折听到外面呼呼呼的响,探出头,马车飞在天空上,顶上风好大,一望无际的是蓬松低伏的树木绿林。
“快到昒都了。”女爵轻描淡写道,她穿着蓬松的古典绿裙子,裙摆柔软宽阔,放松状态时的模样并没有初遇时那么盛气凌人,也没有柏西说的那么恶贯满盈。
阿折偷偷看她,被她眼风凌厉抓到,“你看什么看?”
“没,没什么。”
“看吧,这也不怪你,毕竟我太好看了。”
扶风挑眉无所谓然,她觉得自己好看死了,趋之若鹜围在她裙边转的那些年轻小白脸,一半为了权势,一半为了她的脸。
“生命是开天辟地以来这个世界创生的最伟大的作品,我的脸可是比最伟大还要伟大的,你知道柏西为什么总是喊我老女人么?”
阿折摇头,表示不知道。
“因为样样都不如我,又打不过我,所以只能捡着我的年龄和性别来攻击咯,他那点那可悲自尊心呐,块头那么大,心比针眼还小。”
女爵抿抿嘴,竖起一根小手指形容针眼有多细小,然后勾了勾纳闷道,“其实真奇怪,年龄大怎么就是坏事了,尤其是骂女人时候,岁数大怎么就跟罪过一样呢,我偏要活得又长又久,气死他。”
阿折也说不上来,又想起了吸血鬼进攻暮城的事,因为打不过人鱼只能欺负人类,这跟柏西打不过女爵只能动嘴,其实是一个道理。
言谈间,她感觉女爵没那么坏,或者说坏得更直来直去一些,但至于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确实很奇妙。
毕竟她可是将柏西丘比重伤,把她掳走的那个坏女人。
“坞尔里希说你之前曾是人类奴隶,是这样么?”女爵忽然托着下巴冷不丁问道。
“是。”阿折紧张起来,如实答。
“那你现在的身份就是灰鬼了,不被认可的灰鬼,吸血鬼是一夫一妻制的,柏西竟然愿意娶一个灰鬼,你不会是处子吧?”
阿折点头,女爵于是就想通释然了,她咂摸着,感到大跌眼境,摇头道,“难怪了,他想和你结合也是动机不纯的,你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都是算计,男人最精明了,利用你还要安个虚情人设,他只是想挖你的血馋你身子罢了,毕竟人类处子血可是疗伤最宝贵的资源,你转化成吸血鬼以后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我知道。”
“你知道为什么还要跟他在一起?”
“我没有办法,丘比救了我,我要救丘比,至少不能因为我的缘故害了他。”阿折想到柏西的百般告诫,不能牵连丘比,于是赶紧把嘴巴闭上。
女爵已经懂了,柏西大概是为了给丘比治伤才与这个灰鬼纠缠不清,她叹口气,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原点——丘比为了讨她欢心去摘花鼓莲。
“你别想了,柏西是绝对不愿和你结婚的,因为只有那样你就跟他平起平坐了。”
见阿折始终畏畏缩缩的,女爵大概猜到了她的处境与地位,料想她在柏西那里也是个受气包,她决心让他们干脆一刀两断。
“当他有且仅有一位的妻子,唯一的名分,他舍不得,因为你只是一个灰鬼,做他的妻子还不够格,他没有表现出来,但他就是那样想的,他不会再来接你了,你就好好在我家呆着吧。”
她说完过了很久之后,又是一阵风声,轰隆一声响,马蹄哒哒声和嘹亮的马鸣声同时响起,她们落地了。
“到了,这是我的家,扶风堡。”
阿折跟随女爵跳下马车,看到了一个恢宏壮阔的建筑群,这是她毕生见过的最为华丽的堡垒,金碧辉煌又充满生机野性,比人类帝都的皇宫还要气象万千。
“你跟我来。”
她怯懦着跟着女爵往里走,一路上穿着黑白制服的佣人们纷纷行礼,男仆躬身致敬,女仆微微屈膝,他们低下头,眼神都在小心翼翼注视女爵,以及跟在她身后的这个衣着寒酸的女吸血鬼。
她们走得往里一些,在一栋古朴城堡的古铜色花丝正门前停下,这里离中央的建筑群偏远的很,推开大门后,一座岩石小天使雕像飞在半空中,栩栩如生地喷着哗哗流水,这是一栋喷泉,还是一座日冕。
时间的奥秘藏在天使雕像的玻璃假眼中,它用聚集其中的光亮反映时间:正午时分是纯白色,而后越来越暗,变作日暮的老昏眼,半真半假提醒着佣人们时间变化,以作警示。
吸血鬼是被上帝诅咒的种族,因而大部分没有信教的传统,但在历史上,在大约二百年前雅安为白墙附魔一举将人类与吸血鬼彻底隔开前,两个种族之间的沟通还算密切,彼此间的文化传输交流引得有一阵天使恶魔之风在吸血鬼社交界广为流传。
这些天使类雕塑摆件也是那时候立起来的,她把这座房子命名为丰塔纳维齐亚,意为古老的喷泉。
“你就在这里干活,照看花园和玻璃花房,不要想着逃跑,以你现在的灰鬼身份跑到大街上会被通缉处死的。”
女爵声调冷漠,想借此警告阿折不要白费功夫,一举一动都在自己可控范围内。
她们穿过后花园,站在一栋玻璃花房前,这个玻璃花房年岁已经很古老了,破旧了,推开门,老鼠鬼鬼祟祟地啃着波斯地毯,檐楣上覆着薄如雾气的尘埃,跳着转来转去的循环舞。
这里为数不多的家具仿佛由烟雾雕塑,帘幕后面有蛛丝,有几只蜘蛛在这里安家攀爬,欢快织网。
女爵微微扬起下巴,看向正中央放着旧神像的神龛,那位高贵的女神失望地低垂眉眼,仿佛对身下那些跪拜的寻常草木感到厌弃了。
这座壁龛是一千年多前她母亲摆放在那的,那是旧神时代最后的余晖,兜兜转转千年后,到了这一代吸血鬼,虔诚与信仰都已被嗜血与杀戮稀释,旧神崇拜荡然无存之下,这尊石膏神像饱经风雨残蚀,竟然还能保存到现在,真是奇迹了。
女爵也不知道这尊是什么神,旧神之一吧或许。
她命令女管家找来新的女仆制服,给阿折安排住宿,等交代得差不多了,指着面前树木杂草簇拥下的凋败花园,直截了当吩咐,“等我下次回来时,这里每棵树都要开花,花要开不同颜色的,好看的,千万要好看的,因为我要在婚礼上用。”
阿折被恐吓得连连点头,她换上了女仆装,开始谨小慎微地观察这个新环境。
得益于地势平缓外加女爵坐镇,扶风堡极少有雨雪恶劣天气笼罩,这里的温度明显比山上要高一些,纤毫之末,但足够一些耐寒不怕死的植物疯长了,一旦长疯了就显得乱糟糟起来。
她看着遍地荒芜的后花园,拿起角落的钩镰,开始去割地上肆虐泛滥的一蓬蓬干枯蓟草,这些冻死了,还会有新的再长出来,然后她会精心修剪它们。
等干了很多活后,她回到花房里,虔诚地跪在地上对着那面女神像祈祷,轻薄如纸的空窗珐琅高挑瘦长的金丝轮廓里,透进筛滤过的阳光,窗外是忧郁深沉的井。
“敬爱的神,我许愿要在几年之后找到我的妹妹,过几天,柏西和丘比就要来接我了,感激您的庇佑。”
虽然女爵说了柏西很多不好的话,但她还是选择相信柏西,因为他跟她许诺过一定回来接自己,他那样的品格说话一定会算数的。
啪嗒,阿折感知到了一点颤动,抬头,惊讶发现女神脸上正细细淌下水滴。
天空并没有下雨,是女神在流泪。
阿折此刻不懂,神为什么会流泪?
她是在为阿折提前难过,为即将发生的未来感到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