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除夕
东市街一座不起眼的二进宅子内,王清渠给伤口上完金疮药没多久,林如许便进来了。见她还算精神,便松了一口气。“饶是千防万防,还是给叶既白钻了空子。”
“不怪你。”王清渠说道,“是我疏忽大意了,不应让照影离身的。对了。”她想起正事,“刚刚我故意激怒叶既白,套他的话。”林如许精神一震,忙问道:“可问出了什么?”
“他们应当知道了我的身世,但长公主暂时还不想对我动手。这次试探,叶既白对我的杀心很重。这很奇怪。”她目露不解,“尤其是提到我父亲的时候,他神色有些疯狂。似乎……对我父亲恨之入骨。”
林如许沉思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道:“叶既白是长公主十七年前带回宫的,当时,离先皇驾崩还有一年。当时叶既白虽是十二岁的少年,可长期营养不良,看起来像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先皇看在他年纪小,又武学天赋上佳,便让他入了公主亲卫营。这么多年来,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他抬起眼,正视王清渠的双眼,“长公主十九岁时,便开始辅佐朝政,距今已有十六年。
而你如今十六,叶既白当时已是公主亲卫,又是被长公主亲自带着的。所以你的出生,叶既白没有理由不知道,且你当时中了朔望之毒,本不应该存活至今,这是他没意料到的。”
“朔望之毒……”王清渠醍醐灌顶般,她无意识地扯住林如许的衣袖,问道:“你说过以命换命也是解毒的一个法子。那么,当时中毒的会不会不是我,而是我的生母……长公主?”
林如许神色震动,升起一丝不忍:“通过孕育胎儿转移毒素,这确实也是以命换命的一种。或许……她一开始便没想着要你活下来。”
他盖住王清渠的手,正色道:“可是阿渠,你父亲希望你活着,所以将这些苦都替你受了。若真相真如我二人所料,我也希望你可以坚强。”
王清渠眼角泛起酸涩:“如果可以的话,我反倒希望我父亲可以活下来。”她抿了抿唇,而后问道:“那么你中毒的时候又是什么时间?”
“家中老仆曾说过,我出生之时还是白白胖胖的健康孩子。大概在我半岁的时候,我的乳娘余氏暴毙,许家找来仵作查验,说是中毒身亡。
我父母察觉不对,便将我抱去寻医,才知道我和乳娘中的是同一种毒,名为朔望。”林如许回答道。
王清渠隐隐觉察有些不对,“那么朔望之毒究竟是怎么出现的?或者说,是谁将它下在长公主和你的身上?”
林如许摇了摇头:“忘尘阁也查不出来朔望之毒的来历。或许这一层揭开了,我们要查的事情才算明了大半。”
二人对坐半晌无言。
末了,林如许环顾四周,一地狼藉,开口说道:“刚刚一番打斗下,你的房间已经住不了人了。这样吧,你去我房间睡,我睡在耳房便好。今日太晚了,明日我再叫人来收拾。”
“好。”王清渠没什么头绪,便应下了。
兴庆宫内,少帝萧寰早早便安寝了,厚重的床幔放下,只能透过零星的烛光看到里头有个人影半卧着。
一旁的小案上还搁置着一个瓷碗,碗底还残有少许黑乎乎的药液。他看着床幔上垂下的明黄色流苏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圣上。”李福的声音从床幔外传来,“今日的药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处理好了。”
“嗯。今日宫内可有其他的消息?”萧寰淡淡出声问道。
李福本就弓着的背更弯了,他凑近厚厚的床幔,低声说道:“今日叶大人偷偷出宫了一趟,暗卫说是往东市街去了。”
萧寰抬起手,将床幔拉开一道缝。隐隐可见是个瘦削的男子,但此时的他并不似往日里别人看到的那般因体弱而阴郁的神情,反而眉眼舒缓,自有一派儒雅之气。
此时他唇角微挑,显然对李福的话很感兴趣:“东市街……朕记得,阿尧的两个朋友就住在那里。叶既白向来不轻易离开长姐半步……真是有意思。”
“叶大人回宫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想来是受了伤。”李福继续说道。
萧寰眉眼间的兴致更浓厚了:“以叶既白的身手,竟然还有人伤了他。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他想了想,继续道:“应是许氏后人身旁跟着的那位姑娘做的。阿尧说过她身手绝佳。”
他合上床幔,慢慢躺了下去,“朕都有些迫不及待快些到元宵了呢。”他语气轻快,似乎很是愉悦。
在京都又下了两场雪后,终于迎来了万众企盼的除夕。林如许也吩咐侍卫们给小宅院简单地贴了几对窗花,檐下还挂了两个红灯笼,也算是应了年景。
正堂内正烧着炭盆,一片暖融融的,林如许将门拉开一扇,让屋内不那么闷热。“阿渠,上次你买的桃花酿已经喝光了,我便又吩咐了侍卫去买了几坛回来。”他打开酒坛的封盖,给王清渠倒了一杯。
馥郁的桃花香气顿时弥漫开来,“还有你最爱的桃花酥,自然也是不能少的。”他掀开食盒,露出里头捏成桃花状,还微微泛着粉色的糕点,推到王清渠面前。
王清渠心中受用不已,正要捏起一块来啃时,却听到了外头传来嘈杂的声音。二人对视了一眼,将手上的东西放下,走到外面去。
还没到大门口,便见到一名侍卫快步走来,向林如许禀报道:“公子,宫里送来了年礼。还来了一位陈公公,说是要亲自见到您来接收才肯离去。”
林如许点了点头,带着王清渠朝正门快步走去。
只见那陈公公领着几名小太监在正门站着,腰杆儿挺的笔直。林如许笑着上前道:“林某不知公公今日到访,多有怠慢,快请进。”
陈公公笑的一脸祥和道:“林公子客气,进去就不必了。咱家只是奉了长公主之命来给二位义士送份年礼。两位的义举,朝廷可都记着呢。”
“如此,林某谢过长公主。”林如许揖了一礼。
陈公公笑眯眯地侧了半身,等他行礼完,又开口道:“此番前来,除送礼外,长公主还吩咐咱家带了一句话给清渠姑娘。”他抬起眼看向落后半步的王清渠。
王清渠心神一凛,但面上不显,抬脚朝陈公公走去。陈公公抬起手,身后的小太监们将手中的礼盒交给侍卫,便默默地垂首退远了。
“清渠姑娘。按惯例咱们京都每年都要在民间举办一场驱傩仪式,也是与民同乐的意思。届时,长公主想要见您一面。”他掏出一块木牌,递给王清渠。
“朱雀街上有一家茶楼,名为‘碎玉’,到时您到了地儿,将此木牌出示给掌柜的,便会有人带你过去。”语毕,陈公公看了一眼天色,对二人拱了拱手道:“咱家事情办完了,还要赶着回宫,二位义士莫怪。”
“陈公公慢走。”林如许目送他们一行人上了马车,走远了之后,才扭头看向王清渠。她正盯着木牌怔怔出神,林如许靠近她才看清了木牌上的纹样。是只青鸟,茕立于树梢之上,尾羽长长的垂着。
“和父亲给我那块玉佩上的样子很像吧。”王清渠突然开口说道。
“嗯。”林如许回答,而后又问道:“阿渠,你要去吗?”
“要去。”王清渠深吸一口气,任由复杂的情绪在胸中翻滚。她眼神坚定道:“该来的总会来的。有些事,我也想亲自问她。”
酉时刚到,京都的大街小巷早已挤满了人,都在等待着一年一度的驱傩仪式。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互道吉祥话,以期在下一年中讨个吉利。东市街读书人居多,此时也在路口支了几个摊子写写对联,赚些笔墨费。
最繁华的朱雀街早早便清场搭起了台子,此时还未到时候,大门周边早已围了一圈人在翘首以盼。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听说了没,这次驱傩仪式长公主要亲自前来主持呢!”
“可不是嘛!为此我还特意早早地来这里占了个位置,我家大丫二丫也闹着要来呢,这不全带上了。”接话的妇人怀中抱着两个两三岁的小丫头说道。
“哎哎,以前呐,每年都是由长公主来主持的,可惜呀,自先皇驾鹤西去后,长公主忙于政务,再没来过了。”
“是呀是呀,我们还特意从村里赶来,就为了一睹咱们帝都明珠的风采呢!”一群十二三岁的小少年们凑着热闹喊道。周围的大人们皆笑成一团。
王清渠和林如许站在人群中,默默地听着人们的讨论声。
人群忽然一阵骚动,远远地听见一声:“都让让都让让,长公主的銮驾要到啦!”人们更加兴奋了,但也很自觉地向后退,让出一大片空地。
抬眼望去,只见一道严整的队伍缓缓而来,领头的是六名披着铠甲的侍卫开道。其后还跟着六名宫女,最前排的两人举着青罗绣宝相花扇。
再往后,便是公主所乘的鸾舆凤驾,通体鎏金,外罩纱幔。銮驾之上本应配备四名宫女,但长公主不爱豪奢,将仪仗精简不说,銮驾上伺候的宫人也减少到只有一名,跪坐在一角等候吩咐。
叶既白身着官袍,紧紧挨着銮驾一侧走着,一只手还按在腰间的软剑上。銮驾后还跟着若干亲卫,分为两列,举着红缨枪紧紧跟着,时刻警示左右。
“长公主说了,今日万名同庆,不必行礼。”领头的一名侍卫高对着人群呼道。
人们目光热切,却也不敢逾矩,銮驾经过时也只是抬首注目,按捺住心中的兴奋。王清渠面上不带一丝表情,漠然看着面前的仪仗缓缓驶过。
微风撩起銮驾的纱幔,长公主精致的下颌露出一角,叫旁边看个正着的人呼吸一窒。王清渠似乎感觉到銮驾之上的人正透过那片刻的缝隙往她这边注视。
而她也静静地回视着这位素未谋面的生母,周围的嘈杂在这一刻渐渐淡去,天地间仿佛只剩这对陌生的母女在彼此对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