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主子,丽主子娘娘不是说巳时到御花园吗?您提前半个时辰出来是要做什么?”宫女尔玛轻声问道。
忻常在轻轻拂过身旁长长的红墙,抬头向上望去,除了天空,就是偶尔掠过的飞鸟。她落寞地收回目光,手缓缓落回身侧,“难得有道正儿八经的旨意,我想出来自己走走。”
“主子,虽有旨意,但还是回去吧!私自出长春宫,会被责罚的。”尔玛劝道。
“无妨,无妨。”忻常在摆摆手,脚下加快步子向御花园走去。
尔玛紧追又劝阻道:“主子,最近丽主子娘娘心情不好,还是别惹她了。”
忻常在置若未闻,只是继续向前走去。
尔玛见苦劝无果,只得搀稳了忻常在道:“主子,慢点儿慢点儿,别摔了。”
约是一盏茶的功夫,二人便到了御花园。
时下虽值深秋,可眼前园子里依旧古树参天,草木葳蕤。忻常在站在园门外,迟迟不动,她环顾着里面的一草一木,竟兀的想起刚入宫那年。
彼时她二八年华,在一众秀女中被圣上青睐,加封常在,恩宠有加。她那时经常陪着圣上逛园子,在宫中一时风光无两。可人心思变,遑论帝王心。圣眷仅维持了一年,便渐渐淡了。她陡然间跌落谷底,受人冷待,直至现在。
“尔玛,我原以为宫墙是唯一的禁锢,可这几年来,我身边处处都是宫墙。”
尔玛明白自家主子是在感慨这些年的不如意。宫中人仰圣上鼻息而活,主子已五年没再被召见,出身家族又不显贵,自然在宫内如履薄冰。她心疼地唤了声主子。
忻常在应了声,冲她不在意地笑笑,抬步进入园子。环顾周遭,景色与记忆中并无二致,花团锦簇,鲜花着锦,半点看不出秋日应有的萧瑟之感,真是与她极不相称。
尔玛瞧见自家主子怅然若失,字斟句酌道:“主子,回去吧!都是素日里看惯了的花草,没什么特别的。”
忻常在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尔玛自己无碍,脚下继续向前走去。
此时于宫内而言尚早,园内还未有几人。两人慢慢踱步,打量一路风景,不觉间就走到了堆秀山。
忻常在驻足,站在不远处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走近去摸了摸几块石头,回忆道:“还记得去年重阳,我俩在这儿顶着秋日的太阳,盯着这堆石头打发时间,回去就晒伤了,撑伞都不济事。”说完摇摇头笑了几声,似乎是在嘲笑自己傻气。
尔玛笑不出来,她看向忻常在捂了一冬方才褪去红斑的手,默不作声。
忻常在没回头,自然没瞧见尔玛的神情。她退后几步,一边向上打量去,一边继续道:“原以为今年也要这般,却不料圣上身体抱恙,一切从简。”
说完便走到山洞门前,思考了一会儿,一矮身便要进去。
尔玛见状,顾不得礼仪,抬手拽住忻常在的衣襟,不自觉提了声量道:“主子,登不得。除皇上和皇后,其他人不得旨意,不能上御景亭。”
忻常在望了望眼前蜿蜒而上不见尽头的石阶,笑着将衣襟拽脱尔玛的手,又笑着对她缓声道:“你在下面等着,我上去了就下来,很快。”说罢,竟两手提着裙裾跨步而上。
尔玛一时怔在原地,她快速看了眼四周,确认无人看见她们,也矮身进了山洞,快跑几步就看见了忻常在背影。洞里石阶甬道狭窄,她无法越过忻常在身前拦截,情急之下疾奔追上,从身后一个熊抱,紧紧抱住了忻常在的腰身。
忻常在被这股劲道一冲,急忙两手撑墙,回头见是尔玛,惊吓减了一大半,“尔玛,你做什么?松手。时间不多了。”
尔玛更用力抱紧,“主子,你不能上。被发现了就是死罪!”
“你松手,不会有人发现的。”忻常在低头去掰开尔玛箍在她身上的手。
“主子!”尔玛感到自己的手被一根根扯开,急切喊道,声音里带了哭腔。
“尔玛,听话!不要让我动武。”忻常在提了音量,反向伸手拍了拍尔玛的后背。
“主子,为何呀!你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了。”尔玛放弃地松开手,哭着压低声音喊道。
忻常在顿了身形,微微叹了口气,拉过尔玛的手,默默地向上走去。不一会儿,就乍见光亮。二人一出洞口,一阵秋风就迎面而过。
忻常在松开尔玛的手,“你没来过,所以你不知道,过堆秀山来御景亭很快的。”
尔玛抹了抹未干的眼泪,走到忻常在身边,顺着她的目光向远处望去。眼中风景如画,令人心旷神怡。
忻常在闭目伸开双臂,任由亭中风盈满衣衫,“这地方,我也就五年前才来过一次。而咱俩脚下所站之处,因我位阶低下,即使风光无限之时,也从未站过。”
尔玛急忙拉着忻常在向后退了几步,后怕地看着那几块平平无奇的石砖。
忻常在见尔玛神色,哂笑了一声,又走上前,抬手指着远处一方宫殿道:“你看,那是延晖阁。”
“主子!”尔玛无心去看远处,想拉忻常在回来又不敢再僭越了。
忻常在悠悠道:“我一入宫就在那儿了,得宠在那儿,失宠也在那儿。”她猛地回头,笑着问尔玛,“你说好不好笑,尔玛?”
尔玛见她自嘲,摇头认真说:“不好笑。”
“啊,不好笑。”忻常在神情落寞下来,仰面叹道:“如今,是什么都做不好了吗?”
她的话被风声吹散,尔玛听不清。忻常在依旧背对着她,她只能瞧见她鬓边发丝飘飘荡荡,荡着荡着就要直直向下,尔玛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箭步上前抱住了要跳下的忻常在。
“主子,你怎么了呀?你告诉奴才。”
忻常在嘴角动了动,终于挤出一个笑来,那笑看起来飘渺,她声音无力,“我只是没站稳。走吧,下去吧!”
尔玛觉得忻常在状态不对,但当下这情形,她不敢再问,亦不敢再松开她,亦步亦趋地在旁跟着。
不承想刚出堆秀山,向园门方向走了十几步远,就迎面遇上前来的丽贵妃与长春宫余下妃嫔。
忻常在福身道:“奴才见过丽主儿。”
“跪下。”丽贵妃冷冷道。
忻常在眉毛一跳,双膝下跪,尔玛也俯首跪在身后。
丽贵妃冷笑一声,“主仆俩跪得倒快。你说说谁准你私自先来御花园了?”
“是奴才理解错了旨意。”
丽贵妃睥了忻常在一眼,“哦?那便跪着,好好想想!”说罢,一行人抬步从她身侧走过。
“是。”忻常在膝行侧身送行,默然挺身跪着。
没过多久,耳边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忻常在逆着阳光,眯眼看去,只见为首的是老太监李总管,几名小太监抬着画架等家伙什随行在后面。
李总管走近了,方才认出跪在地上的是忻常在,不由一愣,躬身行礼道:“奴才见过忻主儿。”身后一众小太监皆放下东西,跪安行礼。
忻常在回以点头,“想必李总管是来送东西吧!有劳了,快请前去吧,丽主儿和其他主子已在千秋亭候着了。”
“多谢忻主儿提醒。那老奴就先过去了。”说罢,李老太监朝后一挥手,小太监们纷纷麻溜起身,拿起东西就继续向前走。
李老太监没走几步,忽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见,立马挂上笑容道:“安画师,怎么不走?有何吩咐?”
拍他的正是要作群画像的安之义,他有意凑近压低声音道:“李总管,此时日光渐盛,不若让那位妃子往荫凉处挪挪吧?”
李老太监莫名笑笑,亦低声回道:“安画师,后宫之事,看见就当不见吧。”
安之义了然笑笑,便也不再多言,只是临离开前瞥了一眼,脸色莫名。
日头渐强,晒得人有些发晕,忻常在不由抚抚额头。
“主子,你还好吗?”
忻常在点点头,“你呢?尔玛?”
尔玛放下心来,赶忙回道:“奴才没事。”
“尔玛,连累你受苦了。”
“主子,你这是折煞奴才了。奴才我……”
“嘘。”忻常在示意尔玛不要再出声,挺直了身形。她瞧见不远处有人过来,步伐匆匆。
“奴才见过忻主儿,丽主子娘娘命奴才告诉您,立即起身去千秋亭。”小太监连气息都没喘匀,一走近便跪拜行礼道。
忻常在并未马上起身,她心中生疑,这才跪了二刻有余,依往常丽贵妃罚她来看,绝不会只跪这会儿功夫。她有意等了一会儿,见再无他人前来,平声道:“你抬起头来。”
小太监帽子微动,并未依言抬头,迟疑道:“回忻主儿,奴才不敢直视主子容颜。”
“叫你抬便抬,不要让主子再重复。”尔玛开口道。
小太监犹豫再三,抬起头来,目光仍不敢直视,看向别处。
忻常在并未认出这名小太监是哪个宫里的,突然察觉尔玛在拽她的衣角。她回过头去,只见尔玛轻轻点头,暗示此人可信。
“是谁派你来的?”忻常在试探问道。
小太监忙俯首答道:“回忻主儿,是李老爷。”
原来是李老太监,忻常在放下心来,想必这小太监也不敢谎称李总管的名头,除非命不要了。她示意尔玛扶她起身,跪得还是有些久,一下子竟没站起来,膝盖突地一弯,就要跌倒,得亏一旁的小太监眼疾手快,半跪着直起身撑住忻常在,不然光靠同样罚跪站起的尔玛真可能拉不住。
忻常在趁着这力道,用力站稳,喘了喘气。
小太监忙收回手,磕头道:“奴才该死!请忻主儿降罪。”
忻常在听见这实打实地咚地一声,竟一怔,看着小太监的背脊,眼神复杂。尔玛瞧见,明白自家主子是想到了自己也曾这样认错请罚,希望得到一些善待,微微叹了口气,替忻常在开口道:“你起来吧!主子不责怪你。”
小太监见不是忻常在开口,又重复道:“奴才该死,请忻主儿降罪。”
忻常在收回目光,抬步向千秋亭走去,边走边淡淡道:“依我的身份,给你降不了罪。况且你刚才是因为要帮我才碰了我,我没有责罚要给你。你起来吧!”
“奴才谢忻主儿。”小太监起身,小跑几步在前引路,走了一小段距离后,见忻常在走得不快,几次回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开口。
忻常在看出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替他开了口,“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小太监如获大赦,躬身道:“忻主儿还是走快些,奴才从千秋亭过来时,听丽主子娘娘话音并不高兴。”
“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没想到忻常在突然问他名字,一下懵住了,赶紧道:“奴才叫李六顺。”
“嗯。你刚才这话要是让李总管听到,才是真的要领罚。我就当刚才什么都没听见。”
小太监张口想解释几句,最后还是闭口不言,默默引路。
忻常在欣慰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