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澄镇
嗒嗒嗒,铺满青苔的青石板小巷里回荡轻盈的脚步声,可以窥见那人心情愉悦。
谢璎脚步不停,略一抬手,顺着尽头的栾树往上看,清晨的凉薄阳光穿过指缝,照的她惬意的眯了眯眼。
十月底的庞澄镇气候宜人,不冷不热,阳光透过窗帘缝隙,不偏不倚照在了眼皮上,贪睡如她也找不到理由赖床。
索性早早起床,穿上马丁靴,披了件风衣,随缘挑了条少许有人经过的小路,就着清晨露水和晨雾,往不远处的山林走去。
这是她来庞澄镇的第三天,前两天在熟悉周围环境和邻居,这还是她第一次独自一人,在遥远他乡前往捡秋。
不一会走到了尽头,她顺着拐角继续走了十几分钟,鼻间逐渐覆满浓郁的桂花香。
一个转弯后眼前豁然开朗,高矮不平的松树、白桦、桂花树以及其他她叫不出名字的树连成一片,树下浓荫里散落着脱离母体的枝叶和花瓣。
“没被风带走,那就被我带走吧。”
谢璎说完,背对着朝阳伸了个拦腰,慢吞吞地从荷包里拿出素净的帆布袋,走近树荫后,小心翼翼地铺在草地上。
黄绿相见的湿润草地将白净的帆布袋顶出凹凸不平的形状,却多了自然的野性。不一会儿,上面扑满了谢璎捡秋的战利品。
咔嚓——谢璎半蹲下身,用她的多功能老年机拍了张照,发给了远在北京的朋友沈黎。
【沈黎:你去捡秋了?挺好的,远离网络放松一下。】
【沈黎:我看看,栾树叶、白皮松、桂花、皂角...怎么还有羽毛?】
谢璎看完消息,淡漠的脸上终于浮现一抹暖意。
她跟沈黎解释了下,羽毛是偶然捡到的,那是一只蹲在松树枝上的黄体红腮玄凤鹦鹉,在她俯身捡起一块松果时,不知为何,从尾巴上抽出一支羽毛丢在了松果上。
羽毛砸在松果上,谢璎抬头一看,眼前一亮。
真美丽的鸟。
可那只鸟没待多久拍拍翅膀飞走了。
【小鸟送羽毛是在求偶!它看上你了!】
谢璎无奈摇头,本欲和沈黎多说一会,可肚子发出抗议的声音,在空旷静谧的山林里格外清晰。
【谢璎:不说了,我该回去了。】
【沈黎:好的,宝贝,等你回来一起看我男神最爱的舞台剧《尘埃之书》】
谢璎说好,把手机塞进了口袋,收起战利品后挎着染上秋意的帆布袋往回走。
自那件事发生后,她的手机便换成了老年机。
令谢璎意外的是,如今的老年机不仅拍照清晰,甚至能导航、等危险、刷短视频,谢璎十分满意,换掉智能手机后没有任何不适。
马丁靴在枯黄干燥的黄泥路上留下水印,谢璎的目光随着山林的褪去逐渐恢复淡然。
她思索着方才捡秋的画面,自己在观察大自然的同时,脑海里下意识变换出落叶和花瓣做成缠花的样子。
多年来的习惯依旧摆脱不掉,作为簪娘,取材于自然,融入巧思变幻成发簪似乎已成为本能。
而谢璎喜欢做簪子,善于利用天生丰富的想象力,在日复一日的勤学苦练下,成为了簪娘中的佼佼者。
研究生毕业后,她便凭大学积累的粉丝量和曝光度成立了工作室,靠网上和线下的订单成功养活自己,每月除去吃喝玩乐、给父母朋友买礼物的钱,剩余不少,咨询理财顾问后全存了出去。
本以为日子就这般轻松又享受地过去,上天却在此时丢了个榔头,砸得她措手不及。
今年七月,先是订单留言区,紧接着各平台账号评论区涌现同行白画的粉丝,一条条刷“谢英做的竹中窥日抄袭白画的长河落日”的评论,甚至将头像改成了“谢英工作室抄袭”字样,加粗血红的七个字从此成为她数月的阴影,飘散在梦境和现实,至今未消散。
尽管谢璎连熬几天写文件阐明灵感和设计过程,多次摆证据力证清白,事件依旧不断发酵,并在白画艾特她要求道歉时,冲上了微博热搜。
尤其在她拒不承认抄袭后,尖锐刺耳的谩骂和老粉留长评脱粉化作惊涛骇浪席卷而来,谢璎呆滞地坐在电脑前,在无言的风暴里看完老粉的脱粉评论,抱住沈黎,哭得泣不成声。
更多的粉丝选择沉默取关,给彼此最后一点体面,少部分粉丝力挺谢璎,替她唇枪舌战,其中一个头像是灯笼的账号她印象最为深刻,对方不通过脏字而是抓逻辑漏洞怼的别人哑口无言。
为了始终相信她的人,也为了给脱粉粉丝一个交待,她从未放弃过自证,却也变得疑神疑鬼,不愿出门见人,害怕被拍照发到网上说她是个骗子。
她整天不分昼夜坐在电脑前,要么咬着指甲思索破局点,要么在一个个谩骂下自证,被轻飘飘的嘲讽后,麻木地盯着窗外。
沈黎担忧她的状况,经常往她家跑。如果不是谢璎反对,都要在她房间打地铺了。
一次沈黎来看她,打开门看到谢璎身体不停抽搐地躺在地上。吓得六神无主,在邻居阿姨的帮助下将她送到了医院。
医生眼神冷漠,看着苏醒的谢璎直摇头,这次换沈黎抱着谢璎大哭。
还好后来医生解释摇头是因为谢璎不珍惜身体,患上焦虑症和重度抑郁,低血糖等多种疾病,劝她放下执念,出门散心。
沈黎和医生统一战线,谢璎摇了摇头,她要对粉丝负责,临阵脱逃,无异于变相承认抄袭。
谢璎没有告诉父母住院的事,继续重复自证和思索,然而,噩耗有一就有二,对她疼爱有加的外婆因病去世。
谢璎因昼夜颠倒补觉,错过了见外婆最后一面。
外婆下葬后谢璎姗姗来迟,在父母的陪伴下送了外婆最后一程。父母被她眼底的黑眼圈和干枯分叉的发尾吓了一跳,尽管谢璎知道瞒不了多久,仍用接了个大单搪塞了过去。
外婆是压垮谢璎摇摇欲坠的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棵稻草以不符合外表的重量猛然坠下。
葬礼过后,谢璎在外婆房间枯坐一夜,第二天晨曦散开之时,拎着回家的行李,告别了父母,坐火车跨越半个地图,来到外婆的故乡庞澄镇。第一时间找了家行李寄存店,发送最后一条微博后寄存了智能手机。
庞澄镇面积很大,人口有五万,是位于中国中部地区一个偏远小镇,地处亚热带,降水丰富,植被茂密,此刻正值深秋,四周环绕的山林多是落叶乔木,简直是为捡秋爱好者完美定制的天堂。
突然踢到门槛,脚尖在厚重皮革阻挡下仍然传来淡淡痛感,谢璎猝不及防回过神,思绪翻飞间竟顺着潜意识的指挥回到了客栈。
客栈是古色生香的老茶馆改造的,谢璎思索着接下来干什么,和老板娘张芝打了声招呼,就上了楼梯。她的房间在二楼第二间。
谢璎一边走一边观察,中式建筑细节繁多,雕梁画栋无不生动活泼,就连楼梯也雕刻着古朴花纹,两边是张大嘴的凛然幼狮头,连地板的嘎吱声都变得可爱了起来。
“谢璎姐姐!你去哪玩啦?”
谢璎刚走上楼梯,尽头突然跑来一个可爱的身影,是老板娘的女儿宋小年,活泼可爱,喜欢吃糖。
宋小年走近了,谢璎才看到女孩背后戴着当下最流行的蝴蝶翅膀装饰,边跑边扇,好不快乐。
谢璎蹲下身,笑着从帆布袋里拿出桂花,晃了晃:“姐姐去见大自然了,这是大自然送的礼物。”
“好香,姐姐能把这个礼物送给我吗?我给姐姐吃糖。”
谢璎摸了摸她的头,伸出桂花,在女孩即将捏住时后撤,看到女孩撅起嘴巴,带着蝴蝶翅膀一闪一闪的,谢璎笑出了声,因回忆不堪的过去产生的淤滞之气清除了不少。
“姐姐不要小年的糖,只要小年告诉姐姐,这附近哪里最好玩,桂花就给你。”
“嗯...”宋小年似乎陷入了苦恼。
也对,小镇人民大多忙着秋收,怕是没有精力举办一些有趣的活动。
这时宋小年蹦了起来:“大佛塔!姐姐,你可以去那里玩。”
大佛塔在小镇中心的广场上,离客栈不远,骑车一刻钟能到。
谢璎将桂花送给了宋小年,泡了个泡面填饱肚子,骑着昨天刚买的自行车,伴着十月清爽的微风,慢慢悠悠地抵达了目的地。
锁好车,站在广场上,令谢璎意外的是,小镇人民的生活丰富而多彩。
二胡声穿过两边的梧桐树,荡过通透的湖面,有农忙后的中年人把工具放在脚边,盖碗茶后靠在藤椅上摇晃,像是随时准备休息好了继续干活。
有数人聚成一团嗑瓜子摆龙门阵,旁边站着听的又是洋洋洒洒一大批人。
路边摊数量众多,美食应有尽有,其中梅花糕的香气顺着微风飘来,刚吃过饭的谢璎又饿了。
她掏钱买了两个,咬了一口,软糯香甜,唇齿留香。在氤氲惬意的烟火气里边吃边往大佛塔走。
刚在大佛塔下的长凳坐下,一阵咔嚓咔嚓的裁纸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谢璎吃完梅花糕站起身,顺声音来源看去。
沥青路对面立着一个展台,最上面的铁架上挂着三个大形状各异的精致花灯,风忽然大了,带起灯笼和流苏摇晃。
展台前立着一米高的立牌,龙飞凤舞地写着“针刺无骨花灯”。立牌旁设置了六个座位,围着一群人,各个年龄层的都有。
让她格外注意的却不只是这些。
最右侧的花灯旁挂着一个鸟笼,鸟类里的玄凤鹦鹉尾翼翘起,正在一边兴奋地叫,一边摇头晃脑裁纸,像是乐在其中。
真是少见的灵动场面,谢璎不禁想起今早那只鹦鹉,等她意识回笼时,已经站在立牌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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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梧一,你在看什么?”
陈梧一好像看到了梦中的身影,正欲仔细一瞧,一声呼唤传来,他收回放在对面不远处的视线,望向面前的男生:“没什么,怎么了?”
长相憨厚无辜的男生挠了挠头,像是遇到了棘手的事:“...陈姨在跟你招手。”
“不去。”陈梧一果断拒绝,但该有的礼数他没有缺,陈梧一对着陈姨的方向点了点头。
陈姨想撮合他和她的女儿,尽管他多次婉拒,对方依旧锲而不舍,甚至追到了工作室缠上了汪老师,拉着对方一起说服他。
自陈梧一离开首都歌剧舞剧院回到家乡,媒婆都快把工作室的门槛踏破。
陈梧一性格淡漠,本就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不得不对外散播终生不婚的消息,反正他无父无母,喜欢的人早已有结婚对象,他无法与除她之外的任何人共度余生。
可对阻止别人说亲屁用没有,只说他不知结婚的好。
结婚当然好,可不是和喜欢的人结婚,又有什么意义。
示好的人一波接一波,陈梧一不知道别人看中他什么,无从改起,但应付的多了,已经知道该如何处理不伤感情。
陈梧一抚摸着胸前的牌子,他只想趁早打发面前的男生,好去弄清楚刚才的身影是不是他魂牵梦萦的人。
他用眼神示意:“吴枣,那个姑娘找你。”
吴枣白了他一眼:“屁嘞,人家找的是你...欸,梧哥,你去哪?”
吴枣说到一半,瞥见陈梧一侧过头,表情由淡然逐渐变成愕然、震惊以及他看不懂的惊喜,像打翻了调色盘似的。
而且如此纷呈的表情出现在他一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朋友身上,简直令他毛骨悚然,不由得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逃避恋爱的朋友,走到立牌旁一道窈窕潇洒的身影边上,嘴巴控制不住地张大成了O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