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雪鬼衣(十一)
天才破晓,四处还聚起薄薄的雾气。
洛晏被“姜寂洲”牵着跟在他身后,他手劲很大将洛晏的手攥得有些疼,她动都动不了。
不像是牵,更像是钳制。
实在挣脱不开,她慢慢冷静下来。好歹姚镜双在身边,她心里没那么慌乱。
洛晏抬头看着“姜寂洲”眉眼,方才那股陌生感慢慢消退,越看这人越能跟她印象中的姜寂洲重合,连嘴角的弧度都一样。
周围的空气里有一股香气,淡淡的飘进洛晏的鼻息里,润物无声的入侵神经,不易察觉。
四周的渐渐响起喧闹的人声,街边的栗子摊上,大叔正熟练地颠勺,他们经过时大叔还笑着给洛晏递了一袋热气腾腾的栗子……
栗子香甜的味道勾起她的味蕾,洛晏下意识想接……
抬起手,捞了个空,周遭只有空气。
她伸出空着的左手探到腰后的香囊,掌心盖下去却摸到两个香囊,一个干瘪平坦,一个鼓鼓囊囊。洛晏心里一惊,什么时候有两个香囊的?她分明记得自己只带了一个。
目光落在姚镜双身上,他原本空荡荡的的腰间多了一个白色香囊。
唯一的解释就是“姜寂洲”挂的,他有点本事。
洛晏忍不住庆幸“姜寂洲”没有摘掉她的香囊,或许是辣椒的味道对香囊的效用有干扰,她尚存一丝理智。
洛晏动作很轻,伸手从鼓鼓囊囊地香囊里取出两段又干又脆的辣椒结,捏碎将沾着辣椒味的指尖递到鼻下。怕再受影响,她索性微微埋头将手指涂在人中和鼻头的位置,刺痛呛人的味道袭来,她眼眶瞬间通红。
“阿嚏——”刺激的味道进入鼻腔,洛晏狠狠打了一个喷嚏,香味冲淡了一些,一切幻象渐渐散去,哪还有什么栗子,旁边是几盆开得正好的红色虞美人。
洛晏眉头轻轻蹙了一下,擦掉被熏出来的眼泪,看向姚镜双正想递给他一截辣椒,突然听到他的声音。
“贺兄!”
洛晏一语不发,辣椒“啪嚓”被她捏碎在指尖。
好像来不及了,姚镜双已经被影响了。
前方花厅空荡荡,是个院子的后门,只有门边的一棵桂花树,在薄雾里孤零零地摇了摇枝丫。
洛晏有些茫然。
姚镜双自顾自笑着挥手走了上去,拍了拍桂花树的枝干,“贺兄,你身体如何?看你这个模样,神采奕奕,姚某真是为你感到高兴!”
洛晏抿唇:“……”
“姜寂洲”煞有其事地应道:“贺兄好多了。”
他终于放开洛晏的手,洛晏低头看到右手很僵硬,因为血液不流通有些发青。
大约是他觉得香已将两人腌入味了,所以放松警惕。
洛晏感觉自己的精神状态跟两人格格不入,“姜寂洲”走到桂花树旁边,弯腰捡起一根手腕粗的枯枝递到姚镜双手里。
“走吧,去安全的地方。”“姜寂洲”淡淡道。
姚镜双点点头,“姚某明白。”
他将枯枝举着,一截枝干杵着他的肩膀,他还无奈脸摇头:“贺兄还是不要逞强了,姚某扶你进去。”
两人回头,洛晏立刻上前抓住枯枝一角,熟稔地打了声招呼:“呃……长翊哥哥,我也扶你……”
洛晏心里龇牙咧嘴,这个“姜寂洲”太奇怪了,分明戴了钮婆的铜铃,捏了脸,但现在又有个香囊?
这一段剧情里用香囊的,其实至始至终只有一个人。
这时“姜寂洲”伸手摘下铜铃,随手丢到一旁的草丛里,身上的衣服快速变化,从一身白变成一身青,脸也变了。
看清他脸的一刻,洛晏心底沉了一块。
后门打开,一个丫鬟迎上来:“事情已经完成了。”
文质彬彬的男人微微偏头,“将这两人带去偏房吧。”
“好,他们全都在等你了,快去吧。”丫鬟语气里并无半分该对客人的尊敬,只是随口提醒。
王溪负手,眉眼低垂,没什么情绪:“知道了。”
丫鬟说完这才看着两人,眼睛不眨笑容亲切像在哄孩子:“几位请吧。”
洛晏瞬间清晰:嚯,同伙。
两人握着枯枝,一人捏着一边跟着丫鬟走进去。
院子里,飞檐青瓦,亭台交错,假山前回廊边处处摆满了盛开的花。
这个地方她和姚镜双来过的,还送了东西。
宋府后院,宋明办花会的地方,也是他办生辰宴的地方。
此时院里来来往往的下人正井然有序摆放着花盆,一切如常,还是热热闹闹的,早上的事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
“钮婆说了,这些地方都要贴!”须发皆白的老管家佝偻着身子吩咐。
“是!”
一个小厮手里拿着一把棕色色符纸贴上雕花木门,符纸被捋直,上面的符文展现出来,形状怪异不是普通的字文,线条密密麻麻像一张诡异的人脸,就算是青天白日也显得惊悚。符纸颜色深贴在木门上不易被发现。
小厮直视了符纸一眼又默默埋头,像是忌惮符纸。
等他一贴完,旁边的人立刻搬来一盆开得正盛的绣球花将符纸遮住,过一会儿来了几个人,抬着梯子攀上高处,在屋檐下挂起红色灯笼,诡异当即被缓解,又是一派和乐融融的模样。
早上的一出闹剧并没有对他们产生什么影响,几个剃头匠闹事而已,大约无关痛痒。
洛晏不敢多看怕被发现,她挪开目光和姚镜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两人被带到了一个房间里,丫鬟塞住鼻子点了一炉香。洛晏闻见和香囊一样的香气,她急忙屏住呼吸。
丫鬟退出房间,将门合上。
等了一会儿听见丫鬟跟门外看守的人吩咐了几句离开后,洛晏迫不及待端起茶壶想把香浇灭,可惜茶壶里一滴水也没有。手边也没别的东西,洛晏用茶杯压灭燃起来的香。
姚镜双幻觉更严重了,他将枯枝放到凳子上,转头对着柱子一脸严肃道:“陆兄,姚某不得不说你了。你这个站姿一点也轻松,大家都是朋友,不必如此拘谨啊……”
片刻,他对一旁的帷幔摆摆手笑得很无奈:“姜兄,你这样就很好,随性又飘逸,像个神仙一般。”
洛晏:“……”
他一个人忙忙碌碌,要是她在门外,当真要以为屋里有多热闹了。
洛晏捂着鼻子,憋气憋得脸颊通红,一阵无语。她蹲到门边,小心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又捏碎几截辣椒,闷着声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额头抵在门框上,洛晏盯着白皙的掌心喃喃:“要是能放点血,应该好点……”
门外的大锁晃了晃,发出冷漠的响声。
“真是!”
看得起他们,一扇门上两把锁,窗也没有。她叫了几声姚镜双想让他开锁,但他已经进入下一个剧场了,婉拒别人劝他吃饭。
片刻,洛晏抱紧双臂缩得像只蘑菇靠回门边很苦恼:“害!不行不行啊,会添麻烦的!”
也不知道姜寂洲在哪里怎么样,王溪又是怎么找到她的,又为什么要抓她?洛晏脑袋一片浆糊,又饿又困。
她回头竟然看到屋里摆满了吃的,香喷喷的烤鸭,色泽诱人的海鲜粥……
这时一道声音传来,“撕掉符纸,我来帮你们。”
洛晏敲敲脑袋,被女鬼小姐的声音吓得激灵。她拿出藏好的芥子袋,声音是从里面传来的。
“符纸?符纸在哪里?”洛晏不解。
女鬼道:“在镜子后面,水盆下面。”
都是些很古怪的地方。
洛晏按照她说的,果然在相应的地方找到了几张绘着人脸的符纸,和她刚刚看到的一样。
这时洛晏才从芥子袋里拿出伞,撑开,再点燃香。在要昏厥的前一刻洛晏被扶住,大股空气灌进肺里,房间里的香气快速散去,神智渐渐归笼。
洛晏反应过来,还是哭了。
女鬼小姐拉住了她的手,鬼和人的体温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寒得像冰一样。
洛晏泪流满面,“谢谢……”
女鬼小姐俏皮一笑,“不用谢,客气喽。”
“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啊?”
女鬼小姐道:“因为我差点死在这里啊。”
“呃……是不是吓到你了,抱歉,我一时忘了你身上还带着雪花印了。”
洛晏刚整理好的表情再次垮掉,“……啊?你是这里的丫鬟吗?”
女鬼小姐把她拉起来,将伞塞进她手里,“嗯……算是吧,好啦,你来打伞,替我维持人形。”
“你想做什么?”女鬼问。
洛晏道:“我想找一个人,他可能出事了。你见过的,就是昨晚我们几个里面穿白衣服,背着一把长剑的人。”
“这个忙可以帮我吗?”
女鬼小姐恍然大悟,“你是说那个俊俏小公子啊!”
她有些为难地道:“我倒是很想帮你,但这府里对我来讲就是铜墙铁壁,五步能碰见十张符。”
洛晏低头又擦了擦眼泪,“也没关系,不用抱歉。”
“不过,我可以保护你。”女鬼小姐道,“你不能用符纸自保,但可以依靠我。我清楚地知道这府里的每一条路,每一个房间,大概能猜猜钮婆把你的朋友关在何处。”
洛晏又燃起希望,女鬼小姐道:“条件就是你要和我一同在伞下,出门之后,见符就撕掉。”
这不算太难,洛晏都要答应了,谁知女鬼小姐补充道:“还有……握住我的手,我能借你的阳气避开钮婆的阵法检查。”
洛晏怔了一下,苦涩地应道:“……好。”
她牵住女鬼小姐的手,像喝了一杯冰水,透心的温度直达脚底。女鬼小姐手掌抵上门缝,片刻,门锁咔哒响了一声打开。
她不费吹灰之力,外面的两个小厮也应声倒地。
洛晏一手拿伞,一手握香然后女鬼小姐手握住她的手。
此时姚镜双还不清醒,洛晏只好将他留在这里,把锁挂了上去。
洛晏边走边扯掉符纸撕碎,跟女鬼小姐的指示从杂草丛生的小路,进入到一个偏僻的院子,里面冷冷清清,只有一棵枯死的老树和一口井。
女鬼小姐道:“我就死在这口井里,本来以为会成一个水鬼,走到哪里浇花浇到哪里,也很酷……但谁知道这是口枯井。”
她体贴地问:“怎么样洛晏,心情轻松些了吗?”
谢谢,压力更大了。
洛晏抿唇,欲哭无泪,她其实不用知道得这么清楚嘛。而且这笑话听着更悲伤了,悲伤得她都没那么害怕了,洛晏道:“女鬼姐姐,等我安全了,我给你捎香烛吧,管饱的那种。”
“好啊,你看到院子里的供果和糕点了吗,都是很新鲜的,每天都会上新的。”
洛晏点头。
“你吃了吧,你肚子叫好几声了。”
洛晏本来想谦虚:“……”
她很朴实地走过去,从怀里拿出一张手帕,包上几块,然后收起来。这时她手上突然一松,冰冷的温度散去,伞也合拢。倚在洛晏身边。
洛晏警惕,这是钮婆的人来时,女鬼小姐的反应,她拿起伞绕道回廊后,听到一阵脚步声和铃响。洛晏还没来得及探出头,就被捂住嘴。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勒住她的腰,将她带到了柱子后的暗处,对方力气太大,她动惮不得。
脑后像撞上一堵墙,洛晏浑身僵硬,呼吸都不通畅了,未知的恐惧瞬间捏住她的心脏,才过三秒,心脏疯狂地跳起来,像失控一般……
“啪……”
一道轻微的声响在身侧响起,姜寂洲侧身看过去。一块绿豆糕掉在地上,粉身碎骨。接着一块丝巾紧随其后,里面色彩丰富的糕点全沾了灰尘……
“……”
一声清晰的咕声从手臂下传来,她肚子叫了……
“……洛晏,是我。”他眉梢动了动,有些无奈。
热泪一滴又一滴从她眼眶滑落,打湿他的掌心。姜寂洲微微怔住,手掌慢慢放松了一些。
怀里的人很僵硬,明显是吓到了,他放开手掌,洛晏也没什么反应。
掌心针扎般一疼,一道小小的红色月牙出现,他喊了一声,
“洛晏?”
少女抬起头,圆溜溜的杏眼无辜又清澈,看起来起来确实很好骗。她语气犹豫:“……姜少侠吗?”
“是真的姜少侠吗?”
少年眼珠黑亮,垂下眼睫看她轻声应道,“嗯。”
“是我。”
洛晏看了他一会儿,眼泪又一颗颗滚落,又要哭出声,姜寂洲眉心一跳伸手捂住她的嘴巴。
“会引来人,别哭……”目光触及她湿掉的眼睫,少年轻轻叹气,改口道,“小点声。”
润泽黑亮的眸子看向她,“这么害怕,怎么还乱跑?不是让你们呆在文墨阁吗。”
“他变成了你的样子,连你鼻梁上的痣都模仿得得八分像,太逼真了……”她声音闷闷的,“我就想啊,万一真是你出事可怎么办?”
少年闻言垂眸,乌黑的眼珠静静地望着她。
一秒,两秒……
“好吧……”洛晏被盯得耳根一热,有些心虚地低下头,语气倒是坦诚不少:“……主要是不跟来这里,我也打不过他们呀……你也知道在这里符纸用不了,我不会其他的了……”
多余挣扎,没必要,还可能白白添伤,更添麻烦了。
她声音越来越弱,一双杏眼红彤彤,“不过我带了辣椒,也很细心防范被下蛊。”
“知道了。”他道。
姜寂洲将她带到一旁的房间里,双手合拢在周围布下结界,“我在这里施了法,你只要不主动开门,就不会有事。”
“那你呢,你不会有事吧?”洛晏问了一句。
姜寂洲默了一会儿,“不会。”
“能把姚镜双带来吗?他在西院第一间。”洛晏眼巴巴道,“是我硬要他跟我一起出门的……”
姜寂洲垂眸嗯了一声。
正要出门又被拉住,少年背脊绷直,温热的触感落在他的小指,他偏头对上一双圆圆的杏眼。
“……你回来的时候,能顺路带点吃的吗?”洛晏不好意思地放开手,苦着脸笑道:“我,饿了……胃有些疼,方才的糕点都被吓掉了……没法吃了。”
她说着眼泪从眼眶落下,像滑落的珍珠,一张手帕盖下来轻轻覆在她脸上,冰冰凉凉带着一股清新的茶香。
少年墨黑的眉眼显得无奈,长睫微微垂下:“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