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丘县
回人声客栈的路上。
“伯前仙长,那个茶摊主怎么了?”
喝完一整杯怪味茶水的温喜今内心惶恐不安,她现在去洗胃还来得及吗?
司伯前突然停住脚步,回头问:“温姑娘怕鬼吗?”
温喜今本能地想说怕,但又恐司伯前嫌她胆小而不肯收她为徒,违心地说:“不怕。”
司伯前温温而笑,“那便无事。”
什么有事无事,话不要说一半好吗?
温喜今内心抓狂,表面还得维持云淡风轻,“仙长为何忽然问我这个?”
司伯前不紧不慢地说:“卖你茶汤的人,是恶鬼。”
温喜今脑袋里“嗡”的一声,原本已经被自我意识冲淡的怪味在心理作用下又忽地浓烈起来。
司伯前感觉到手腕被人抓住,扭头一看,温喜今面如土色地盯着他,朱唇一张一翕:“贵派有没有炼那种……催吐的丹丸?”
那么怕被砍手的人,在听到茶摊主是恶鬼后,居然敢直接抓他的手腕。
难道恶鬼比他更叫她惧怕吗?
司伯前觉得有必要让她知道究竟谁更可怕。
“铮”的一声,司伯前拔出越岭剑,满心欢喜地想要看到她眼中的畏惧,乌瞳一转,腕间白润如葱的五根手指倏然松开,转而拦住了一个过路的人。
“请问,”温喜今像是被霜打的茄子,两眼无神地看着被拦下的人,“最近的棺材铺在什么地方?”
那人的眼神里充满同情,估计这位女子刚遭遇了生离死别,所以才这么悲哀不振,非常热心地给她指了个具体的方位。
温喜今慢慢弯下腰,用手捂住胃部,高昂头颅,两眼放空,悲叹自己壮志未酬身先死。
司伯前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茶里无毒。”
温喜今顿时挺直身板,“你也喝过?”
司伯前睨她一眼,“他不是冲你来的。”
温喜今“哦”了一声,旋即又问:“他是冲谁?”
司伯前眸子一定,“我。”
“谢天谢地。”温喜今瞬间从萎靡不振的状态中抽离而出,变得容光焕发,“我不用洗胃,也不用准备棺材了,活着真好。”
“你方才碰了我?”司伯前特地转到温喜今面前,跟她强调此事。
“啊?我碰你了吗?什么时候?我不记得了啊。”温喜今倒不是装傻,她是真没印象,都准备给自己订棺材的人了,哪里还会注意到这些事情。
司伯前握剑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她方才明明碰了他,五根手指,像护腕一样扣住他的手腕,怎么能这么快就不记得了?
半晌没听到司伯前的回应,温喜今留神去看,发现他的眉间出现浅浅的叠痕,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
难道自己方才真的碰到他了?
“伯前仙长,我大概不是故意的,可能就是不小心碰了一下,你不要生气,我以后一定注意。”
不小心碰了一下?
司伯前的脸色变了又变,如果那样也叫不小心,那他以往斩杀的所有妖物全都是不小心了。
温喜今不经意地低头,才发现司伯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拔出了越岭剑。
他拔剑干什么?
不能是准备砍她吧?
温喜今喉咙一阵发紧,“伯前仙长,回客栈吃茶叶蛋吗?”
她居然还在惦记茶叶蛋?
司伯前气的像是一壶煮沸的水,一手握着越岭剑,一手握着剑鞘,头也不回地从温喜今面前走过,留给她一个绝尘而去的背影。
***
翁垂金回到人声客栈时,温喜今和司伯前二人正在一楼的堂里吃午饭,依然坐的是靠窗那桌。
三餐一汤,外加一簸箕冷掉的茶叶蛋。
翁垂金坐下后,温喜今热情地给他拿了两颗茶叶蛋,“垂金仙长快尝尝,我煮的茶叶蛋,冷掉了也好吃。”
“多谢。”翁垂金麻利地剥开一颗茶叶蛋,一口咬掉三分之一,在嘴里细细咀嚼。
扶参派的人吃饭都爱细嚼慢咽,温喜今这两日被他们影响,也跟着学了起来。
放在以前,她两口就能吃完一颗茶叶蛋,多少有点囫囵吞枣的意思,现在分成三口,品味地更加仔细,也觉得茶叶蛋更香了些。
“温姑娘煮的茶叶蛋属实不错。”翁垂金赞不绝口。
“伯前仙长,我没说错吧,你也吃一个?”
翁垂金拿起第二颗茶叶蛋准备剥开,听到温喜今这么说,当即顿住,“师兄没有吃吗?”
司伯前把小簸箕推到翁垂金的面前,眸子里像噙着一泓刚化开的冬水,“再美味的食物对我来说都一样,如同嚼蜡,师弟请便。”
翁垂金打算多吃两个的想法瞬间打消,缓缓放下茶叶蛋,想着师兄竟然这么多年都尝不出食物的味道,心里实在不好受。
“算啦,你们都不吃,那我一个人吃。”温喜今把小簸箕端到自己的面前,埋头剥蛋壳。
“我早上去见了齐县令,把昨晚的事跟他说了。他准备请人来做场法事,超度那五名横死的更夫,让我们多留两日,等法事做完再走。”
翁垂金这厢在讲正事,司伯前那厢却目不转睛地在看温喜今剥茶叶蛋。
他被温喜今剥茶叶蛋的手法吸引。
只见她用手掌把鸡蛋按在桌面来回地滚压,等蛋壳几乎碎到极致时,才连着里面的那一层皮利落地撕掉,这样剥出的蛋非常完整。
司伯前敛回视线,“颜花清和潘朱白再有一日就能到扶参山,你告诉他们,来舟丘县与我们汇合。”
温喜今抬起头,“然后去哪里呀?”
司伯前嘴角勾起一个狡黠的笑,“鬼门关。”
温喜今手里的秘制茶叶蛋瞬间变得不香。
千字大纲里,只提到第一件神器当康笔在白鹅书生的手中,其余四件神器,除了给出了神器名,别的什么也没有交待,所以从白鹅书生的剧情之后,温喜今这个书外之人,对后面剧情的发展知道的比司伯前几人只晚不早。
司伯前方才说接下来将要去鬼门关,她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他说是鬼门关,必然就是鬼门关。
活人最怕的就是鬼门关,温喜今也不例外。
“活人也能去阴间吗?”她惶惶然问。
翁垂金解释道:“温姑娘有所不知,阳间也有一个鬼门关,那里全是不想往生的阴魂。”
温喜今昨晚已经见过妖,但还没有见过鬼,心里不禁有些发毛,“垂金仙长,你觉得,鬼更可怕,还是妖更可怕?”
翁垂金认真地想了想,“我觉得妖更可怕。”
温喜今单手托腮,一眨不眨地望着翁垂金,“为什么?”
翁垂金的理由很简单:“鬼生前都是人,不必害怕。”
温喜今思觉有理,“是这么回事。”
“当然是鬼更可怕啦,我就是妖,一点都不可怕呀。”银荷声音懒懒地插了一嘴。
温喜今宠溺地摸摸它的头,“我们银荷是最可爱的妖。”
忽而,温喜今想起一事,“伯前仙长,那只冲你来的恶鬼就是鬼门关的游魂野鬼吗?”
翁垂金身体猛然一颤,连带着饭桌都跟着一震,“师兄跟恶鬼交手了?”
温喜今拍拍翁垂金的手臂,示意他冷静,“不是伯前仙长,是我,我还喝了他煮的怪茶。”
翁垂金紧绷的神态瞬间舒缓,“不是师兄就好。”
温喜今:“……”
我的命就不是命吗?要不要这么伤人呐?
翁垂金看到旁边女子的眼帘半耷拉下来,连忙解释:“师兄有伤在身,短时间内不宜再与人交战。”
“不宜与人交战,是吗?”司伯前右手搭上越岭剑,笑的分外温和。
“不是,师兄,我……”翁垂金犯了司伯前的大忌,他最不喜欢有人说他弱,不管出于什么目的。
翁垂金急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生怕越说越错。
温喜今也怕司伯前下一秒就提剑去追杀恶鬼,赶紧出言转圜:“恶鬼哪有伯前仙长厉害,连我都不怕他。”
司伯前勾眼看她,“不怕恶鬼,那么我呢?你怕我吗?”
“我……”
她是该说怕,还是该说不怕啊?
“很难回答吗?”司伯前似乎没打算略掉这个问题。
温喜今紧张得手心冒汗,司伯前的脑回路跟普通人不一样,她现在还没摸准他的逆鳞在哪里。
思来想去,温喜今咬牙道:“怕。”
“那便好。”司伯前眼梢微挑,如被风拂动的柳枝尖,应当是很满意她的回答。
温喜今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押对了。
旁边的翁垂金也跟着松了口气。
温喜今又从小簸箕里拿出一颗茶叶蛋压在桌面滚,“伯前仙长,恶鬼是知道你们要去鬼门关,所以才提前过来刺探的吗?”
司伯前似乎很喜欢看温喜今剥蛋壳,见她又开始滚压茶叶蛋,不由得移眼看过去,“从白鹅书生那里取走当康笔后,扶参派在找神器的事就已经传的人尽皆知。”
温喜今一边剥蛋壳,一边问:“所以这次你们来舟丘县没有立马知会县令,就是因为这个吗?”
“是,但也不是。”
肯定之后又否定,温喜今掀起眼帘去看司伯前,“我不明白。”
“是掌门的意思,让我们尽量掩藏锋芒,最好不要叫别人知道我们是扶参派的人,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翁垂金说的比较隐晦,但温喜今懂了。
司伯前才不在乎有没有人来找他麻烦,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司不惑就是太了解他这个徒弟,所以才特意叮嘱一番,以免司伯前在外面招出一场腥风血雨。
但是,麻烦之所以称做麻烦,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它来的猝不及防。
是夜,亥时。
温喜今在跳动的烛光里埋头写日记,银荷躺在窗台,晒着月光呼呼大睡。
重要的事一件不落地写全,温喜今捧着纸张通读一遍后,觉得没什么问题,准备把度化进展和页码一加就告完毕。
忽然,一阵凉风吹进窗户,拂熄了不安的烛火,冷的温喜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拿着纸笔走到窗台,借着月光在日记的末尾写下度化进展和页码。
随后,在又完成一天工作的放松中,把写好的日记和笔放回匣子,又把匣子放到枕边,准备落帐睡觉。
刚放下半面幔帐,洒在床前的月光骤然不见,温喜今去撩另半面幔帐的手当即顿住,伸出头往外看去。
窗户外面黑雾翻涌,像是把人声客栈围了起来,给温喜今吓了一跳。
再联想到司伯前白日里说的,自打他们从白鹅书生手里夺走当康笔后,扶参派在找神器的事就传的人尽皆知。
温喜今估计,外面那团黑雾不出意外是冲扶参派来的。
银荷躺在窗台上,毫无所觉地翻了个身。
黑雾越涌越急,边缘凝出无数双动物的爪子,一伸一缩地靠近窗户,像是在试探。
温喜今连鞋也顾不得穿,赤脚下床,飞奔到窗前,一把抓起银荷,在一双双爪子越来越近的试探中关上窗户。
银荷被温喜今的动作弄醒,它碰了碰温喜今攥紧的手指,“喜今,你还没有睡吗?”
温喜今把银荷往自己肩头一放,指向窗外,“你看外面,知道那是什么吗?”
银荷坐在温喜今的肩头,透过窗格看到那团凝出动物爪子的黑雾时,浑身不由自主地一抖,“是百爪移魂君。”
百爪移魂君,单听名头就给人一种“来者不善”的感觉。
温喜今下意识后退两步,离开窗边,“很厉害吗?”
银荷急声道:“喜今,快去找二位仙长,它要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