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
月上中天,夜风渐凉,太上皇拢了拢身上披风,扶着苏内监的手站起身,“朕是不是真的老了,琼真一个闺阁女子都知道的事情,朕竟然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苏内监温声回道,“老虎且还有打盹的时候,每日里多少社稷民生的大事等着您裁断处置,些许小事上有所遗漏也是难免,怪老奴监察不力疏忽了,左右不过是些搅不起大风浪的小人物,撤换了就是。”
太上皇冷笑,“很不必拿这些话来搪塞我,这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朕才退位,他们就敢阳奉阴违起来,却不知如今坐龙椅的老四可不比朕宽厚,如今不追究,不过是还顾忌几分朕的脸面!”
苏内监脸上陪着笑,心里却在叹气,人走茶凉这句话可一点都不是说着玩的,就自己那些干儿子干孙子,往日里看着何尝不是孝顺周到处处贴心,如今不也一个接一个地去往新皇的大内总管戴权那根高枝儿上攀去了。
趋炎附势,这就是人之本性。
太上皇从湖心亭往回走,一面走一面又感叹,“倒是琼真这孩子每每让朕意外,原以为也是个秉性柔弱的,不想竟这样刚烈桀骜,往日竟是错看了她,也不知她那位嫡出姊妹又是个什么样的性情?”
苏内监回想着当日后宫人人夸赞贤良淑德的太子妃,不由笑了笑,“想来应该是如太子妃一样宜家宜室的温婉女子。”
太上皇皱眉,“你也认为那妙玉不可能是太子嫡女?”
“兵法有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听闻先太子妃亦是棋中高手,她不可能舍得令小郡主出家,老奴私心揣度当时应是和殷老妇人达成了什么协议,如今只需详细查一查甄家和小郡主年岁相当的女眷便可知其中端倪,若老奴没有记错,北静王正妃和南安王侧妃都是出自甄家嫡系一脉,只不过一为甄应嘉大人嫡女,一为甄应庆大人庶女,这两
桩亲事还是您老人家亲自指婚的不是。”
两位贵女嫡出的名为明珠,庶出的名为宝珠,为殷老夫人孙女这一辈里最出色者,在江南素有“江南春色十分,甄氏双珠独占八分”的美誉,从及笄后便被姑母甄贵太妃接入宫中,日日承欢膝下视同己出。
太上皇一拍自己额头,“你倒是提醒了朕,料想甄家再是胆大也不敢将太子嫡女充作庶女教养,当年朕就奇怪,明珠这孩子虽好,论家世却是不太配得上郡王正妃之位,怎奈北静王老太妃亲自求娶,贵妃也在一旁说了不少好话,朕才下了圣旨赐婚,原来竟是这么个缘故。”
北静王妃甄氏,闺名明珠,太上皇细细回想其形容相貌果然肖似当年的太子妃,就是为人行事在宗室中的名声也是和其母如出一辙,谁见了不夸一句品德堪为闺阁中之典范。
可谁曾想当年尊老扶幼,恭谦柔顺的太子妃竟能在癫狂之下作出将满府上下屠戮殆尽的疯狂举动,她那一把火倒是把一切都烧的干净了,给后来继位的皇帝省去了多少麻烦,却生生断送了旭儿的香火,让太上皇这个老父亲每每想起都要痛悔不已。
太上皇的面色阴沉下来,原本还有几分找回爱子嫡出血脉的欣喜心情倏然散去。
苏内监觑了眼太上皇的冷脸,心里微微一笑,脸上表情越发平静温和。
“话说到这里,老奴不免要为琼真道长抱不平,一样都是太子遗孤,虽是庶出,您待她未免苛责了些,就这样,道长也没跟您说过一次委屈,换个心性狭窄的,还不知道怎样呢。”
太上皇感叹,“是啊,多亏这孩子心胸疏朗开阔,只是未免太过自律自苦。朕每每想对她更好些,又恐怕恩宠重了让老四多心,反倒对这孩子的将来不好。”
苏内监低头细细想了想皇帝为人,“皇上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明白人,琼真道长虽是女子,却心眼明亮坦荡表里如一,就这一点已不知强出多少人去,说不定反倒能入皇上的眼。”
太上皇捻须,“你说的很是,朕是该寻机会让她和几个叔叔多接触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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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夜里,琼真睡得不甚踏实,半梦半醒间忽然觉得有几分不对,屋里似乎多了一个人的气息和呼吸。
她不动声色地将手伸到枕头下方,紧紧攥住里面一根簪头打磨得十分尖利的铜簪。
只是她动作虽轻,呼吸声却乱了一拍。
暗夜里响起一声男子的轻笑,"姑娘好生警醒。"
这声音出乎意料地年轻和清润,琼真心跳遽然加快,她裹着薄被缓缓坐起身,
语声幽凉,”君子不欺暗室,阁下
夙夜来访未免太失礼了些。”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男子含笑,“在下本梁上君子,平生所接的都是些不能见光的黑吃黑买卖,此番前来乃是受人所托,若有冒犯处还请姑娘见谅。”
琼真沉默了一瞬,”这里不过一座小小道观,虽受三清道祖庇佑,却并没有什么值得觊觎的宝贝和财物,阁下怕不是走错了地方。”
她的声音镇定而冷静,听不出丝毫惶恐羞怒,这份临危不惧的定力倒真让人有些意外。
男子不由击掌轻叹,“沧海遗珠,皇家血脉,果然和寻常闺阁大有不同!在下佩服。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姑娘便是这道观里至宝至贵的存在,远非世俗财物能比。”
琼真心里一沉,这人既然知道了她的身份又能避开暗卫耳目潜入自己卧室之内,只怕也非常人。只不知他受谁派遣,宫中还是甄家?又或者其他别有意图的第三方势力?
也不知除了屋里这人,可还有其他人潜伏,山庄其余诸人不知是否平安?
”阁下知道得倒挺多,可惜……可惜……”
男子听她语气中大有惋惜之意,不由好奇,”可惜什么?”
琼真轻轻笑了起来,“阁下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该清楚但凡涉及皇家隐秘总是能避开就避开的好,以免他日沦为枉死之鬼。不如早早抽身离去明哲保身的好,阁下以为如何?”
男子忍俊不禁,“多谢提醒,在下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倒是姑娘你好似还没弄清楚眼前处境,就不怕我对你做些什么?”
琼真在薄被下拢了拢微微散开的中衣衣襟,呵了一声,”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阁下有话不妨直说,横竖我一介弱质女流也不能将你如何。”
“有人要我告诉姑娘一句话,往事已亦,还是不要多做追究的好,以免害人害己。”
琼真蓦然笑了起来,“蝇营狗苟之辈,也就剩下这点威胁老弱妇孺的胆量和本事了,回去告诉你主人,他若只能看到我这里这么远,那还是趁早把不该有的心思都收一收,安份守己地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经,别等人把伸出去的手脚爪牙都剁了才后悔!”
一只温热有力的手倏然掐住了琼真脖颈,只是不等他说出威胁的话语,一支尖利的物体已经狠狠扎在他手背上,伤口处迅速麻痹肿胀起来。
“有毒!”
男子一惊之下迅速收回手,一头撞开窗户窜了出去。
窗户开合的刹那,一缕明亮的月光泄入,琼真只看见一个全身黑衣的人影翻上屋脊,她在黑暗中慢慢放松身体,摸索着取下搭在椅背上的外袍穿好,默默躺回床上,静静等待黎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