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
上午的课业结束后,甄菡来寻表姐说话,却被净尘师父告知表姐正在睡觉。
時近正午,明晃晃的日头晒得人头脑发晕,甄菡觉得奇怪,表姐不是个爱睡懒觉的人,怎么今日都快吃午饭了还不见醒,心里不禁担忧起来。
小姑娘扒着窗沿垫脚从窗户往房里”表姐是不是病了?我去找我娘过来看看。”
净尘使了个眼色给正坐在廊檐下分拣药材的有秋使了个眼色,有秋拉着小姑娘走到稍远的位置。
“观主昨日观星夙夜未眠,故而到了今日清晨方才睡下了,并非身体不适,清清姑娘不用担心。”
甄菡点点头,好奇道,“不知道表姐观星后可有什么感悟没有,等她醒了我再过来问。”
因一时闲着无事,便也同有秋学着如何分辨常见药材。
琼真一直睡到午后方醒,随意用了些茶水点心后便同净灵在山庄里散步。
两人行至小道姑们学习的课堂外时,正逢课间休息,甄菡眼尖地从窗户里看见,忙从屋里跑出来拉住了琼真,认认真真地将她上下打量了好几遍,见她面色红润精神完足丝毫不见病恙之态这才放心。
小姑娘抿嘴笑起来,一双大眼睛弯成月牙儿,摇着琼真的手问“姐姐,昨夜观星可有所得?”
今日当值授课的雪无和春夏秋冬四小道纷纷从屋里出来向两人行礼。
琼真向几人一一点头,含笑挨个摸了摸甄菡和四小的脑袋,这才回答甄菡的问题,“星海苍渺浩瀚,非吾凡力所能探究;时空亘古,凡人一生不过如蜉蝣般短暂,惟道永恒。儒家先哲孔老圣人曾有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感叹,吾辈庸常之人若不想虚度年华,便需紧紧抓住每一个当下,好好学习,好好生活。”
甄菡和四小似懂非懂,只觉得话里似大有深意,只是以他们的年纪和阅历还不足以参透,却也牢牢记住了好好学习好好生活八个字。
琼真原来也没指望这些孩子立时就懂,轻轻推了推甄菡的小身体,“差不多到该上课的时间了,明儿给你们做八宝蜜糖糕吃。”
八宝蜜糖糕是观主独创的一道甜点,以核桃花生松子杏脯瓜子仁板栗葡萄干黑芝麻为主材料,用野生蜂蜜和几味药材的药汁儿混合熬煮而成,香甜松软美味又有营养,因工序复杂,山庄里也只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做上一回,极受山庄上下人等欢迎推崇。
小孩子就没有不爱吃糖的,养在山庄里的小道姑们也不例外,闻言个个开心不已,乖乖跟着老师雪无走进教室上课去了。
雪无今日教的是声韵启蒙,她念一句便教底下的学生们跟着念一句,琼真在窗外静静听了会儿小姑娘们清脆悦耳的读书声,对净灵感叹说,“难为她们小孩子家坐得住,我当年上学的时候最不耐烦这样的室内课,恨不得堂堂都是声乐体育和社会实践……”
净灵不动声色地抬头侧脸,眼中泛起一丝不多不少的疑惑,似乎是在询问“何为体育又何为社会实践?”
琼真一惊之下发现自己失言,她耳根子热了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解释道,“养父官品只是末流,虽然尽了全力,却也只能请得起隔壁家的落第秀才为我启蒙,授课只会照本宣科地让人反复背诵,翻来覆去都是些陈词滥调,实在枯燥乏味得紧,我听闻男子求学有四书五经六艺的说法,且学问有一定进益后还可外出四方游学交流,心里很是羡慕,怎么偏生女儿家就要一辈子被生生困死在后宅一隅……”
琼真顿了顿,单掌竖起口中称罪,“造化阴阳,诸法平等,贫道已是出家之人,本不该心生嗔念,口出妄言,方才所说,真人请当做未曾听见罢。”
净灵心中好笑,脸上神色不动,也竖掌回礼,“时情世情如此,嗔也好,妄也罢,又岂能奈之何?不如多读一卷经,多用一碗饭。”
一年多相处,琼真早察觉观中诸人虽也日日诵经做功课,其实惟净灵最通透豁达,比其他人都活得更明白也更清楚自己的真实性情,此刻听了她这话,便了然对方看破不说破,其中“多读一卷经多用一碗饭”这一句正应和自己方才“好好学习好好生活”之语,不由低眉浅浅一笑。
“真人说的是,琼真受教了!”
净灵默契地转移了话题,“观主昨夜受惊了,贫道早课时已告诫山庄上下,近日附近山里有野狼群流窜,教大家不要随意外出,掌灯后便各自回屋休息,夜间如听见任何异常响动也以保重自身安全为要不许私自出门探看。”
琼真点头,“庄中守卫卫统领已做了部署,贼人意在警告试探不在伤人,只等京中诸事平定,咱们这里就可重获安宁,只是还要再委屈大家几个月时间。
”
净灵见她神色歉疚,温声安慰,“比起宫中岁月,我们如今已是生活得如在桃花源中一般,小小风雨根本不算什么,只是观主你一人独居未免太过冒险,不如多叫几个人守夜,万一有事也能多个帮手。”
琼真摸了摸自己衣袖,”有暗卫日夜守候已经足够,人多了反倒容易分神,我
有秘密武器可以保全自身,真人不必替我担忧。”
净灵细想了想,深知以太上皇的城府和对先太子遗留在这世上唯一血脉的看重,必然会隐秘布置好万全之策保护孙女,再者琼真也非寻常闺阁,想必也不会用自己的性命安危来冒险,她也是宫闱里生存已久的老人了,很知道但凡是主子的事,务必多听多看少说少问的道理,于是不再多劝。
“是了,这十几日怎么总不见青儿到山庄里来?我好似记得她的启蒙课业还未曾全部结束。”
自打琼真允了刘姥姥所请,让她外孙女青儿在山庄附学,这孩子便很是刻苦向学,哪怕刮风下雨,功课也是一点不曾落下,每次来去,不管琼真在不在,都会到她院门外一丝不苟地按照对待师长的礼节请礼问安,一片尊师重道的虔诚恭敬之意令人感叹。
净灵也正要和琼真说这件事,“她父亲这个月初因为冲撞贵人被打破了头回去便病了好一场,如今才将将能下床行走,只还是做不得活,青儿请了一个月的假,要下个月初才能回来上课。今早刘姥姥女儿送菜来的时候一直想说什么被姥姥拦住了,我正想同观主商议提前将下半年的粮油蔬菜开支提前预支给他家应急。”
琼真点头,“可以,另外再多封五十两银子给刘姥姥,就说是上半年的赏钱和咱们山庄上下的一点心意,请她老人家别嫌少。”
净灵应了,又说,“俗话说救急不救穷,她家不过靠着几亩薄田度日,如今虽接了山庄采买的生意,但您也知道以他们一家的老实肚肠中间其实没几个钱的赚头,如今与其多舍她几两银子,不如替她家寻个长久营生。青儿他娘手脚干净利索,几次来厨房帮忙都赞她厨艺不错,我想与她些本钱和几张点心方子,教她在镇上开个点心铺子或可令她家经济宽裕些也未可知。”
琼真仔细想了想,青儿娘刘氏她也曾见过几面,记得是个不爱说话五官清秀齐整的妇人,只是见人有些腼腆且缩手缩脚,不如刘姥姥利落大方。
“刘姥姥历练老成,说话行事很有见地分寸,若年轻十几岁倒是个当掌柜的好人选,可惜青儿爹娘却是不善经营的性子。”
净灵以为琼真并不赞同,便问,“观主可有什么其他好主意?”
琼真笑了笑,“周易上说人必自助而后人助之而后天助之,这主意其实很不错,明日刘姥姥母女来了您先别提银子和方子的事,只管建议开铺子,看青儿娘是个什么说法。”
净灵不解道,“青儿爹娘素来是自己没主意的,一向不都是刘姥姥做主?直接问她老人家意见不就行了。”
琼真叹了口气,“青儿爹娘又不是小孩子,难道还不能自己拿主意自己承担事,非得刘姥姥一个老人家替他们事事想在前头操心一家大小的生计往来?他们夫妻如果一直这么糊里糊涂立不起来只怕对青儿的将来未必是件好事。”
净灵于是很快体会到琼真用意,“还是观主想得周到,我明日便亲去探问探问青儿娘自己心里对将来和子女前程上是个什么筹划和安排。难为观主心善,肯为刘姥姥和青儿如此费心。”
琼真一笑,"难为青儿那小丫头次次到我门外行礼,我若什么都不做未免脸就太大了些。"
净灵玩笑道,“以观主的身份便是什么都不做,也受的起她的礼。”
琼真淡淡道,”世间惟品德有高低贵贱之分,其他诸如出身门第学问等等却很不必作如此区分,谁又是天生该向谁卑躬屈膝的不成……”
净灵忙左右看看,无奈道,“三清祖师在上,我知观主已经领悟了世法平等的境界,但,道不传非人,法不传六耳,这些话您心里想想就好,千万别说出口来。”
这等颠覆纲理伦常的惊世骇俗之语只想一想便已是罪过,一旦说出口搞不好是要杀头的呀!您说得云淡风轻,可贫道却听得胆战心惊呀!
琼真见这位长辈脸都唬白了,心中后悔一时忘形,又犯了口不择言的毛病。
唉!人人都说穿越好,可穿到思想言行不自由的封建王朝真是煎熬啊!
琼真主动转移了话题,”刘姥姥常说他女婿素来是个胆小老实的,如何就敢冲撞了贵人,可知这贵人是谁?”
净灵抬头看她一眼,神色有些异样,"其实只是前任大内总管的一个干儿子,这位夏公公虽然品阶不高,只是司礼监一个专职在权力外围传话跑腿的太监小头目,但对于青儿爹这样的白丁来说,已是得罪不起的了不得的贵人了。说是冲撞,其实不过是路上遇见夏公公的车驾一时好奇多看了两眼而已。"
前任大内总管,那不正是太上皇跟前伺候的苏内监吗?苏公公那么稳重知礼的人如何会收这样一个嚣张跋扈的太监做干儿子?
琼真心里疑惑,口中也将这疑惑问了出来。
净灵叹息,"宫中水深,人人都有不止一副的面孔,对上对下对内对外,每一副面孔都对应着不同的人和场景。哪怕长年累月的相处着,也很难分辨他们真正的模样。"
所以,观主您呀,可别轻易相信宫里出来的任何一个人,包括这山庄里上上下下内内外外明明暗暗,哪怕是太上皇,哪怕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