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很神奇,”季然抱住靠枕,慢慢开口,“我至今也搞不清我怕动物的原因。”
她笑起来,嘴角扯出僵硬的弧度,“找不到,到处都找不到。”
“我不是没有尝试过改变,只是都失败了。”讲到这里,季然耷下脑袋,神情变得无奈,“旁人都不懂,也不愿意去相信,为什么这么大个人,会怕这么可爱的生命。”
“其实我自己也不理解,我为什么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
“嗯,这样糟糕的人。”
***
那天下午,季然和张惜钰被请了家长。
两家本就相识,老师们也没多说什么。只让张惜钰下次不能带小动物进校,再违反校规,就会被记过。
张惜钰乖巧认错,季然情绪也早已缓和。家长们都不认为这是大事,三两句话,便算过去了。
大人们讲话总是客气又强势,先贬低自己的孩子,再抬高对方的女儿,最后一拍即合,出去吃个饭,巩固一下几人的感情。
季然看着张惜钰阴鸷的目光,知道她应该和自己一样。很不愿意,但也做不了决定。
一群人走出校门,季然始终看着不远处的小礼堂。礼堂内此时灯火通明,正在颁发校竞赛的奖项。
刚刚在办公室,从班主任的话中,季然得知自己拿了一等奖。她跟陈煜舟,还有隔壁重点班的一个女孩子,是物理组的并列第一。这让郭丽珍很高兴,连批评季然的话都讲得轻了一些。
此外,叶芳芸也考的很不错,拿了化学组的第一。
季然看着悬挂在礼堂上的月亮,回忆起下午失态的情形。
当她看清是条小狗后,呼吸一滞,恐惧瞬间爬上心头。她尖叫一声,跳上桌子。小狗却以为她在逗它,拼命往上蹦,好几次都差点碰到她。
教室里没有别人,季然不敢下去,缩在桌上浑身颤抖,无能为力。
小狗发现自己够不上桌子,就往凳子上蹦,试图换个方式抓到她。
季然见它就要跳上来,慌忙往另一张桌子挪。那张桌子文具很多,被她这么一挪,东西哗啦啦地掉下来。
一时间,满地狼藉。
就在混乱间,有人遮住她的眼睛,“别怕,”她掉进了一个非常温暖的怀抱,“它被抱住了。”
等她重见光明,发现自己身侧站着陈煜舟,还有面前抱着小狗满脸歉意的叶芳芸。
可惜老师来的太快,季然跟他们还没说几句,就被带走了。
“季然,快点。”
郭丽珍在前面催促。
月光和礼堂都被建筑遮住,季然收回视线,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下次吧,下次再站到他们身边。
当天晚上,季然被带回了家,没有回寝室住。
郭丽珍似乎忘记了为什么被请家长,一句话都没有提下午的事情。她的心情很好,还允许季然睡前看了一会儿电视。
季然躺在床上,又想到下午的怀抱。今夜没有关窗,风吹进来,又将那人身上清冽气息带至鼻腔。
“这次好像没那么遭。”
季然深吸一口气,沉沉睡去。
月光从窗帘缝隙溜进来,在地面巡视一圈,最后落到熟睡女生的脸上。
她的眉眼放松,睡颜恬静又安详,唇角还弯起了弧度,应是做了什么美梦。
多年后,季然回想起这个夜晚,突然有些心酸。
那时候她满心以为自己收到了命运相赠的礼物,遇见了世界上最好的两个人。却忘记了,最不可控的,也是命运。
校庆后是周末,季然又在家里待了两天。
周日晚上,她回到寝室,和往常一样带了许多零食,想分给大家吃。
然而刚跨进门,就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
寝室还是那个寝室,人也还是那些人,但看过来的目光变了。
她们不再像之前那样友善,没有笑脸,神色漠然,望过来的视线冰冷疏离。
就好像过了这几日,大家又变成了陌生人。
季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寝室里的人刚起了小冲突。她走进去,笑脸相迎,鼓起勇气做破冰的那个人。
她把零食放在桌上,拿一包递给之前跟她关系不错的孟妍清。后者却没有接,只深深地看她一眼,走了出去。
她走后,寝室依然鸦雀无声。
季然递给另一个舍友,被同样的方式拒绝。剩下几人,都是如此。大家都走了出去,寝室一下子只剩下她。季然虽奇怪,却敏感地察觉到与自己有关。
当她看见自己的床上放着许多之前借出去的东西时,几乎立刻确定下来——舍友她们针对的人,就是自己。
是了,那种眼神,她最熟悉的眼神。不过才一年而已,她怎么忘了。
就像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想,从那天开始,舍友们对她避之不及。
大家不再叫她吃早餐,有活动也不叫她,寝室里的说笑声,会在她回来时停下。季然走回床铺时,总会感受到许多打量自己的目光。
她们在背后窃窃私语,碰面时又目若无人。
季然尝试搞清楚原因,却在每个人那里都碰了壁。
一次课间操,季然看见张惜钰和孟妍清手挽手,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又是因为张惜钰。
其实最初她跟张惜钰也是好友。
张惜钰和叶芳芸很相似,长得漂亮,又特有亲和力,能迅速跟人打成一片。初二她刚转来他们班,就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她的座位被安排在季然和任诺雨的后面,没多久,三人关系变得亲密。
季然和任诺雨很喜欢这位新朋友,她们开始一起学习,一起吃饭,一起进出教室。
然而三个人的友谊,很难没有亲疏远近。季然家里管得严,不能出去玩,假期时也不能经常上网跟大家联系。张惜钰却不一样,几乎每一个话题她都能参与,每一场聚会都不落下。
久而久之,季然敏感地发现,张惜钰和任诺雨多了许多自己插不上的话题。
看着自己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与另一人越来越亲近,季然心中自是失落无比。但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在相处时对她们更好。至少在表面,她还能告诉自己,还抓得住这份友谊。
那段时间,季然每次和郭丽珍去超市,都喜欢跑到买散装大米的地方。她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抓起大把米,用力地握在手里,感受米从手指缝隙滑出的触感。等能漏的都漏完,她又摊开手心,看着那些剩下的米粒,告诉自己,不要被失去的那些蒙蔽,至少手里还有东西。
可友谊从来都不是实物,不是她用尽全力,就可以抓得住的。
这份表面的平衡,在季明远的某次同学聚会上,被打破了。
大学毕业多年,他们每两年聚一次,这次牵头的,是班上最先出来创业的人。好巧不巧,那人是张惜钰的父亲,张旭。
这次聚会的地点定在他们家新换的别墅,季然刚好放假,也被带上了。
那不是一段很好的记忆。
因为门刚一打开,就冲出来一只白色的泰迪。季然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躲在季明远身后。
张旭见状,走上前来安慰她,把小狗抱上二楼关了起来。
走进门,季然看见了张惜钰。她正坐在人群中间,热情地招待每一位来家里的客人。她的视线与季然对上,愣了一秒,随即走上前来。
张旭看她过来,笑着跟季明远和郭丽珍介绍,这是他的女儿,张惜钰。张惜钰大大方方地做了自我介绍,又跟季然打了声招呼。
季然很开心,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在学校和大院之外遇见同学,这意味着回到学校时,她们可能因为有了一段私下相处的时光而更亲昵。
只是她想错了,这种相遇可能在其他场所让关系升温,除了...同学聚会。
攀比是同学聚会最常见的活动,作为台上选手的后代,季然和张惜钰免不得被拉出来比较。大人们比经济和社会地位,学生自然是比成绩。
季然是年级第一,区里前十也榜上有名,这是郭丽珍最骄傲的事,少不得拿出来炫耀一番。
季然敏感地觉察到,在一来二去的恭维话里,坐在身边的张惜钰,气压变得越来越低。她扯了扯郭丽珍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了,够了。郭丽珍哪里会听她的,还是在有意无意地点出季然有多听话,成绩有多好。
季然不敢反驳,只僵硬地维持着笑容。
吃饭前,张惜钰消失了一段时间。众人在圆桌坐下了一会儿,她才又出现。
跟着她出现的,还有那只活泼亲人的小泰迪。季然看见它,浑身一震,忙喊身边的郭丽珍。
郭丽珍正在和别人讲话,兴头上被打断,闻言瞪了她一眼,斥道,别怕,它伤不了你。
季然转头寻找季明远的帮助,季明远正跟身边人划拳,没有理她。
后来的记忆季然已经模糊了,说不上来具体发生了什么。
但唯一能肯定的是,当时其乐融融的氛围一定是被自己毁得彻底。不然她的印象里,怎么会只有大家不解的眼神,对她请求的漠视,还有自己父母的训斥。
在最后的画面里,郭丽珍甩开她的手,作势就要给她一耳光,被身边人拉住了。张旭站出来,勒令张惜钰把小狗抱回去。
张惜钰是怎么回应的,季然忘了。
她的眼中只有自己的母亲。只有那怒视着自己,满脸写着恨不得没有这个孩子的母亲。
季然听见郭丽珍的声音,咬牙切齿,带着无数嫌弃和愤怒。
“可真是丢人。”
那一刻,她心中本就岌岌可危的高楼轰然倒塌。
丢人吗?
丢人吧。
这么大个人,胆小如鼠,怕狗怕猫怕黑怕鬼怕叫。
这么大个人,连自己的表情都管不好,连恐惧都无法忍受,全世界都得被迫保护她。
这么大个人,顾不全大局,在外人面前也鬼哭狼嚎,让别人看笑话,让自己的家人蒙羞。
明明是这么大个人了。
当夜,季然站在镜子前,扬手将郭丽珍未尽的耳光落下。
“啪”的一声,白皙的肌肤印上五指红印。
痛觉过后,她的心里生出了莫名快/感。
季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道:“你怎么会是这么糟糕的人,可真丢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