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坤仪宫正殿,宫人端着药膳进去时,时莺正侍候在皇后身侧。
她是自幼伺候皇后的,虽性子时而有些急躁,但皇后待她很是信任,一切贴身事务皆交由她掌管,坤仪宫的宫人们亦都敬称其为“姑姑”。
宫人将药碗搁在小几上,时莺给了她一个眼神,忽又吩咐道:“你去端一碟子蜜饯来,这药膳虽补身子却苦的很,一会儿拿蜜饯给娘娘压压苦味。”
皇后听了这话,不免一笑道:“本宫又不是稚儿了,不用拿蜜饯了,你先下去吧。”
宫人轻福了福身便下去了。
时莺抿嘴一笑,又走到皇后身后为她梳头,手法很是熟稔,一边抹上头油一边嗔笑道:“咱们宫里小厨房新拨来了个打江南来的师傅。奴婢瞧着他手艺极好,前些日子做的甘草橄榄干清肺利咽,酸甜极了的,娘娘不如赏个脸尝尝?”
“奴婢也才好借着娘娘的光尝个嘴。”
听着时莺语气这般俏皮,皇后脸上也笑意愈盛,话别提多轻快了,“你这猴儿,说的像本宫平日里亏待过你一般?便是本宫没下令,你时莺说上一句也只有下头人恭维你的份儿。”
时莺不好意思地轻吐了吐舌头,大咧咧道:“娘娘就是喜欢打趣奴婢,奴婢这些日子夜里做梦便记起塞北时胡记铺子家做的蜜饯,紫苏梅子姜,甘草桃条可都是娘娘的最爱。”
“那时候您总和外家的几个表公子打打闹闹的,有时候便以这蜜饯打赌,谁若是输了便要请其旁人吃,可真是好不热闹。”
时莺越说越兴致勃勃,眼角眉梢都透着得瑟。
却未见皇后嘴角的笑意慢慢淡了些,放到如今再忆往昔便只剩遗憾了。
她眼前仿佛浮现出塞北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可再一转眼便是京中学规矩那会儿,若是做的不好便会被嬷嬷罚,祖母的殷殷期盼还有父亲失望的眼神,骆氏一族的满门荣耀困住了她一生。
可是临到头来,除了皇后这个名头,她似乎什么都没得到。
时莺转眼瞧着皇后神情不对劲儿,她忙住了嘴,自知道又勾起了那些遗憾的过往,只得找补道:“瞧奴婢说话总是扯东扯西的。对了,奴婢都快忘记正事了。”
“昨儿韦才人侍寝,董承徽派人说身子不舒坦截走了陛下,哪知道陛下最后还是去了嘉福殿,这事儿一早就传遍了后宫,宫里头这会儿怕是都在瞧董承徽的笑话呢。”
皇后听得这话,气定神闲地抚了抚鬓边,浑不在意道:“陛下的性子你会不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是突然转了心意,你觉着是什么缘故?”
时莺听她这样说不由得陷入沉思,半晌她恍若大悟道:“所以,娘娘的意思是董承徽惹了陛下不痛快?”
“明知故问。”皇后轻声道,便不想再提起董承徽了。
她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想起一会儿请安怕是又要闹一场风波了。
韦顷盈梳妆打扮好才与温贵嫔结伴去坤仪宫,今儿林令仪借口先行了一步,温贵嫔也没坐轿撵,便与韦顷盈有说有笑地话家常。
韦顷盈轻轻一笑柔声道:“嫔妾还未来得及恭喜娘娘大喜,届时公主生辰之日双喜临门,陛下这般巧妙的心意可真是难得。”
温贵嫔闻言低低一笑,她悠然道:“都是陛下看在永宁的面子上,不过宫里的确许久不曾热闹过了。你才入宫不久第一回参加宫宴,若是有什么拿捏不到的尽管来问本宫。”
说完,她望着韦顷盈,语气里头是说不出的温柔平和。
韦顷盈笑着感念道:“是。嫔妾不知为何有时候瞧着娘娘便觉着很是亲厚,在此谢过娘娘厚爱。”
温贵嫔笑了,“厚爱谈不上。本宫与旁人一样也不一样,没什么远大的追求,有了永宁后便只想陪着她长大,过着再平淡不过的烟火气日子便是极好的,旁的什么都不念了。”
其实最开始,谁心里头没个念想呢?
入东宫时渴望着出人头地,渴望着人上人的日子,如今上天大抵是眷顾她的,已给了她十分珍视的存在,她便想好好守着这份珍宝,旁的也不愿再去多想了。
韦顷盈心中微微一动,温贵嫔这话说得很是诚挚,眼神中透露出的亦是温情。
在宫里能体会到这样的感情,韦顷盈一时有些怔神。
临到坤仪宫门前,远远便瞧见了仪驾停着,韦顷盈抬眸便望见绯衣宫装的女子朝自己走来,她妆容很是明艳逼人,此刻面上又是一片冷然,瞧着便极是唬人。
韦顷盈早料到了这番场景,她嘴角勾了一丝浅淡的笑意,转而欠了欠身向身边的温贵嫔道:“娘娘。”
温贵嫔有些纳罕地瞧了她一眼,不明白她的意思,又一撇头望向怒气冲冲的董承徽,联想到昨日之事,她便心知肚明。
她微微蹙眉,董承徽的性子人人皆知素来是个不好相与的,这会儿怕闹出什么乱子来,便出声安抚道:“你不必怕,本宫在这儿。再说坤仪宫前,真要瞧瞧她有没有那般大的胆子。”
韦顷盈忽摇了摇头,笑吟吟道:“请娘娘放心,嫔妾会处理好这些事的。您该早些进去,想来皇后娘娘还有一些公主生辰宴的事宜要与娘娘说说,可万不能迟了。”
瞧着她这般笃定,温贵嫔本有些迟疑,这会儿也被慢慢打消干净。她微点了点头,“好,若是有事儿随时派人入殿知会本宫。”
董承徽看见不远处的韦顷盈时,挑了挑眉,倒真是冤家路窄了,瞧着她今日打扮这般清丽素雅却也挡不住引人瞩目,昨儿才承宠今日正是春色满面,娇俏明艳的很,她紧紧地攥着帕子心里愈发气。
“本主还以为是谁呢?原是新晋得宠的韦才人,昨儿可是好眠?可真不知道你是使了什么狐媚子手段将陛下勾搭去了,你可真是有本事的很,不知道是从哪个勾栏瓦舍出来的。”
韦顷盈听了这话愣了下,她轻咬了咬唇,一副楚楚可人惹人怜惜的模样,轻声细语道:“董姐姐这话可是误会嫔妾了。嫔妾人微言轻,却也万万不敢堕了家族名声。”
“韦氏百年世族,便是先帝在世时都称是礼义世家,怎么到了董姐姐嘴巴里头便这样上不得台面了?董姐姐说嫔妾可以,却不可玷污了家族声誉,恕嫔妾不服。”
韦顷盈说着泪珠子便濡湿了眼眶,美人落泪自是格外惹人怜惜的,偏生她眸子里还带着一股子倔强。
这番话又拿腔拿调还装模作样像是被人欺负了一般,董承徽心里愈发火大,她倒是小看韦顷盈了,以为是刚入宫便可以随意拿捏,却不想她这般唱作俱佳,真是说戏子也不为过。
她火冒三丈道:“你这贱胚子,还敢饶舌?是不是你昨儿说了什么陛下才不来本主宫里了。枉你出身什么名门世家,依着本主看这般德行可真是遭人唾弃的很。”
“可不知你在家时爹娘是如何教导你的,你爹娘若是未曾好好教导你,那本主可不介意替他们管教一番。”
听到这话时,韦顷盈忽然垂眸,她缓缓抬手擦拭面上的泪珠子,动作缓慢而轻柔,只是面上却全然不见方才的柔弱,反而面上慢慢渗出几分凉意。
她原打算今日只是给董承徽一个小教训,可是这样看怕是不行了。
她这人最大的逆鳞便是娘亲,任何人都不可侮辱她的娘亲。
因此态度的转变委实有些大,便是董承徽都愣住了。
韦顷盈上前两步,离董承徽又近了些,她嘴角勾了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语气冷冰冰又带着无端的挑衅道:“可是,董承徽您配么?”
“一个背主求荣的婢女,嫔妾便是再不才却也做不出这样的事。也不怪贵妃娘娘和后宫嫔妃们都瞧不上您,这般的确很是令人不齿呢。”
“昨夜陛下来时也是这般说的,董承徽合该好好静心了,否则再口出狂言,您这快活日子也是要到头了。”
提到“口出狂言”时,董承徽脸色颇为难堪,似是十分错愕:“你说什么?”
难不成,难不成,她忽觉着下身有些瘫软了,难道陛下听到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惊惧的不成样子。
韦顷盈望着她这副模样,便是五六分的猜测也能坐实了。
不过韦顷盈并不打算这样轻易过去,她依旧不依不饶轻启朱唇道:“嫔妾所言,您该心知肚明才是。说了什么话一会子便忘了这记性可真是糟糕透顶,不过没关系,您不记得陛下却记得。”
“昨夜陛下对嫔妾说,他可真是厌恶极了您的,蠢笨张扬,嫔妾当时还犹自不觉,如今只觉得太贴切不过了。”
说着,韦顷盈轻笑了笑,笑得别提多灿烂了。
只是这笑容在董承徽看来却很是刺眼,她气的浑身发颤,终是再也抑制不住了扬起了巴掌。
出乎意料地,手被人给死死拽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