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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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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是李承玉特意送谢归出的府。

谢归心里惦念着自家姐姐,压根一夜就没睡,眼下顶着一圈乌黑,言辞间虽没了昨夜的锋利,却仍旧藏着几分警惕:“我阿姐怎么样了?”

李承玉想起昨夜谢枝的情形,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平淡地说了句:“她昨日累了,眼下还在屋中休息。”

谢归不信任地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我知道你身份尊贵,可你要是也欺负我阿姐的话,我就算舍了这条命也要你偿还。”

李承玉听了这话却不恼,只是反问道:“从前有人欺负她吗?”

谢归扭过头去,避而不答,闷声闷气地说了句:“可你要是待她好,我即便当牛做马,也要结草衔环,报此深恩。”

说罢,身量未足的少年头也不回,便走入将将熙攘起来的街巷之中,被人群淹没。

李承玉望了片刻,便往东厢走回去了。昨夜谢枝同他说着说着便径自睡过去了,想必是提心吊胆了半个白日也累着了。他拿了帕子替她净了面,便将她裹进被子里,看着她睡熟了,自个儿倒是坐在窗边想了一堆事,迷迷糊糊地便到了天破晓的时候。

此刻,他看着院中安静,估摸着谢枝还没醒过来,便嘱咐骊秋在门外等着伺候,然后脚步一转,朝着书斋走去了。

书斋临窗的位置置了架黄花梨透雕苍松云鹤三围子罗汉床,上头摆了张束腰流云纹翘腿炕桌,一樽粉青色绘了莲池水禽图的胆瓶里浸了几枝花。窗沿上洒了一撮粟米,一只深背浅腹的雀儿竟不怕人,头一点一点地啄食着。

李承玉随意捡了本书,除了鞋,盘坐在罗汉床上,身上披了件素色外袍,支着脑袋,静静地读起书来。

没过多久,斜对面的窗子猛地开合了一下,窜进来一条深色的人影。

李承玉若无其事地翻过一页书,倒是床边那只雀儿被吓得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那人影坐到案边,给自己沏了满满一杯茶,咕咚咕咚地牛饮而尽。如是反复了几回,他才算解了渴,然后怀里掏出张揉得皱巴巴的纸,递到李承玉面前,道:“大公子,这是我今日偷偷翻了吏部文书抄下来的,应该是没什么差错。”

李承玉接过来看了一眼,先是不动声色地评价了一句:“字写得还不错。”

唐寻噎了一下,故作掩饰地拿手挠了挠半边脸颊,一边返身从桌案下拖出个炭盆来,放到脚踏边上,点上了银霜炭,用鎏金熏笼盖上,一边不忘解释:“这不是当时太匆忙嘛。公子你能看明白不就成了。”

李承玉的目光落在“谢临渊”这三个字上头:崇宁二十七年,谢有乔“边饷案”尘埃落定,谢临渊被褫夺京西南路转运使之位,贬为梅州下的一个小小知县。此后十五年,谢临渊一直辗转南方各地,做着芝麻大的小官。直到景初三年,也就是今年,他忽然便被调到京中做了右正言。

这道任命,怎么看怎么古怪。到底是谁,把一个地方上的芝麻官,提拔到京中来继续做一个芝麻官呢?这一招棋,看起来似乎只是白费功夫,多此一举。

唐寻探过身子,把窗子合上,然后说道:“大公子,你看看这单子上的其他人,看到那个叫施栾的人了吗?”

李承玉这才挪开自己的目光,找到了“施栾”这个名字,发现他竟是和谢临渊一道被调到京中来的。

“施栾这个名字,倒是有几分耳熟。”李承玉沉吟道,“左司郎中……这几个月来,确曾听说过此人在尚书省中颇有作为,风头极盛的样子。”

唐寻抱臂点头:“是了。这个施栾我查过,他跟裴尚书是远方亲戚。裴尚书为了调他进京,同期还提拔了好几个在地方上苦苦熬了十几年资历的小官上来。谢正言便是其中之一。”

他口中所说的裴尚书,正是吏部尚书裴寒鸣。

李承玉不说话,手指嗒嗒地敲着桌沿,不疾不徐得像一首绵软的诗余。难道谢临渊进京的理由,只是如此而已吗?他素来知道谢家和裴家从前关系极好,裴尚书的父亲裴牧居裴太傅和谢枝的祖父谢有乔当年更是亲如手足。恐怕,其他人才是为了遮掩谢临渊的进京……

唐寻坐到炕桌的另一边,又道:“公子,我还发现了一件事。虽说这十几年来,这位谢正言几乎没做出过什么功绩,不过他倒是个福星,他每到一个地方做上一段时日的官,他的上级就能得到提拔。公子,你说这事是不是有意思?”

李承玉闻言却难得地叹了口气,搁下手中的那页纸,拂了拂自己的衣袖,说道:“你不知道,你口中这位毫无政绩的谢正言,在十几年前,可是大晋历朝以来最年轻的转运使。”

唐寻瞪圆了眼睛,他怎么也没法把那位点头哈腰谄媚之相的谢正言,和李承玉口中那位“最年轻的转运使”联系起来。

“去年,京西南路之治所襄州上缴的赋税是三万多两,但你可知道在这位谢正言的任内,襄州每年的赋税是多少?”

唐寻自然不知,摇了摇头。

李承玉轻轻吐出几个字:“近十万两。”

唐寻被这数目一吓,正要猜测此人是否收了颇多苛捐杂税,却又听得李承玉道:“当年的襄州被誉为首善之地,政通人和,商贾络绎不绝,田农各有其地。而当时的谢转运使,甚至未满而立之年。”

当年的谢家,外有谢有乔手执蓟檀兵权,镇守一方;内有谢临渊掌一路财政,有萧曹避席之能,狎雉驯童之德,可以想见,那时谢家该是何等的风光已极。

李承玉看唐寻想得出神,幽幽道:“这样的一个人,难道会因屡遭贬谪,便变得平庸无能吗?”

唐寻就算再愚钝,被点明到这般地步,也该想明白了:“看来这么多年,这位谢正言一直被人夺了功绩。我现在倒是能想明白,这十几年的工夫,他是怎么变成如今这模样的了?”

他的言下之意,也是觉得谢临渊被磋磨得久了,也同那班子佞臣同流合污了。

听了这话,李承玉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若有所思的模样,却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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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枝醒来时,发觉日头已攀上了天幕正中。她昨夜哭了好久,现下眼皮子都肿得有些睁不开了。

听到动静进来伺候的骊秋,见了她这副憔悴的模样,亦是吓了一跳,忙叫人取了一块冰帕子了,轻轻柔柔地去敷她的眼睛。

谢枝乖乖地任由她动作。骊秋瞧着她这乖顺的模样,心下一酸,犹豫了片刻,还是小声问道:“少夫人,莫不是大公子欺负了你吧?”

谢枝被她问得一惊,忙向后仰了仰,脸上莫名晕开一点红:“没有的事。”

骊秋看她神色不似作伪,又猜不到究竟发生了何事,只好按下心中疑惑,不再做声了。

等谢枝的双眼消肿了些,骊秋才动手为她更衣,一边说道:“少夫人,今儿一早,夏度支使家的大娘子今儿一早便遣人来送了请帖,说三天之后要办赏花会,想请你过去呢。”

“夏度支使?”谢枝念道。

“是啊。”骊秋说道,“这位夏大娘子闺名月辞,是这京中有名的才女呢。她性子活泛,常办些宴会请各家夫人娘子一聚。”

“夏月辞……原来是她。”谢枝想起自己曾在信王府中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骊秋打量了下她的神色,妥帖地说道:“少夫人若是不想去,奴婢这便请人回了那边。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谢枝本是不喜欢这些热闹的场合,但她思忖着自己如今已是相府的少夫人,日后像这样的交游恐怕少不了,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更何况也不好随意驳了人家的面子,叫人觉得自己不好相与似的,便道:“左右我也无事,去拜访一下夏娘子也是好的。”

骊秋替她系好腰间的佩囊,细心地抚平衣上的褶皱,笑着道:“好,那这份请帖我便帮少夫人留下了。”

谢枝看着骊秋带着侍女开始整理床铺,忙装作不经意地从枕头下把谢归昨日给她的信塞到了袖中,然后朝骊秋说道:“今日日头倒好,我去院中走走,你不必跟来了。”

得了骊秋的回应,谢枝才走出屋子,躲到墙脚背阴处,悄悄拿出那封被自己挟了出来的信,装作若无其事地望了望四周无人,这才定眼看了起来。

只见信封上写着“阿枝收”,落款处是明晃晃的“裴牧居”几个字。谢枝的心头忽然猛跳起来。

天光破开云翳,穿过叠叠的花荫,照在力透纸背的墨迹上。老师的字,带着她熟悉的清癯疏朗的风骨。信中所言,是照例的问她好,提到自己已于几日前回京,略略叙了自己路上的趣闻,末尾却道:

“阿枝,叶败花落,鸟飞巢空,不过时序轮转,物候使然。人世沉浮,盛衰荣辱,亦不过一时风景。且抬眼,日暖风清,澄净光明。”

谢枝看着地上碎金似的日光,发了会儿怔,捏着信笺的手,忽地在纸上掐出个小小的印记来。她又翻来覆去地把手中这薄薄的几页纸看了好几遍。老师在她心中向来是位慈爱的长辈,与严厉偏心的父亲截然不同。因此她对老师一直有很深的孺慕之情。一封信读罢,心中一时竟是又悲又喜。

自入京以来,她始终觉得这京城太冷。可眼下,倒真觉出几分暖来。

她揣着一腔心事从花荫下步出来,正见到姒云捧着药罐子从正屋出来,不由出声道:“你可是在找大公子?”

姒云屈膝行了个礼,才道:“正是,只是奴婢在院中转了一圈也不曾见到大公子,想必他又去书斋中念书了。”

谢枝略一思索,觉得自己整日在相府过着这不着边际的日子也不是个办法。李承玉待自己如此好心,自己也该知恩图报,多花些心思照料他才是。于是她从姒云怀中接过药罐,道:“我去送给大公子吧。”

姒云眨了眨眼,嘴角绽出个笑来:“好,若是大公子见到是少夫人你去,一定会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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