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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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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谢枝逐渐接手相府内务之后,李承玉还专门将主屋中的一间小书房让给了她。此时两人早已用过了晚膳,李承玉在马场时就不大舒服,因而早早便歇下了。

谢枝则说自己还要再看会儿账本,让骊秋给自己泡了壶酽茶,搁到小火炉上温着。等骊秋退下了,她才从身后书架底下取出一个匣子。

平日里她的东西都由骊秋保管收拾,因而她想藏些什么,也只好藏在此处了——正是当日她从赵彧处取来的关于当年边饷案的文书。她特意压在了一堆府中账据之下,即便侍女们偶来打扫,也不会被发现。

她之前虽将这些东西取来,可心里总有一阵莫名的恐惧,甚至连看上一眼都十分推拒。可今日在马场,听了李承玉的那番话,她忽然觉得,或许自己的祖父……并不如自己幼时起一直以为的那样。

她闭目片刻,终于止住微微颤抖的手,神色因专注而坚定。她拿出放在最上头的一份文书——这是一份制书的抄件。

年份是崇宁元年,正是先帝刚登基的那年,内容则大略为褒奖谢有乔御敌有功,击退突厥大军,授京畿路制置使一职。

谢枝皱着眉思索起来:崇年元年,突厥,京畿路……她猛地心头一跳,莫不是当年突厥骤然南下,连攻七十余城一事?

此事多年来被视为国耻,世人大多对此事避而不谈,即便书中偶有提及亦是语焉不详。可看这份制书的意思,当年将突厥大军拦在京城外,又一路将他们赶回塞外的,就是自己的祖父?

思及此处,谢枝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十分厉害,忙给自己倒了杯茶饮下,缓了缓心神,继续往下翻了翻,又是另几份制书,记录了祖父一路晋升的轨迹,直到蓟檀总督这一职为止。

祖父正是在此任上被人告发贪污边饷一事。谢枝将这些制书摞好放到一旁,又拿起一份文书来——赫然是当年向先帝告发边饷案的劄子。

她先看了眼落款,是真定府知府林送荆。这个名字听来很是陌生,或许此人至今仍是个地方官,或早已致仕回乡了。劄子中写的,是蓟檀总督谢有乔自上任后,一直威逼利诱自己为他私吞饷银。而他亦深知自己有负深恩,愧对知府之位,多年来一直活在愧疚之中,再加之谢有乔又是边疆大员,位高权重,深受陛下宠信。但他最终还是决意说出真相,并……负罪自戕,以证自己所言,句句属实。

……原来这位知府竟早已不在人世了。谢枝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这份劄子写得言辞恳切,仿佛字字泣血,让她心里的那杆秤又再次偏向了另一边。

这份劄子后还附了他多年来和通判虞至同一起欺上瞒下,伪造的边关饷银账目,还有和谢有乔有关的书信往来。

再后面,还有大理寺呈上的林送荆的尸格和此桩自缢案的奏折。

谢枝揉了揉开始发酸的眼睛,怔怔地出了会儿神,决定还是一鼓作气为好,于是又继续往下翻。

此事事涉朝廷要员,主审官是当年的大理寺卿贺开云,复审则是审刑院知院程遗佩。大理寺在真定府和京城四处走访,搜罗了诸多证词,包括林送荆在劄子中提到的通判虞至同,谢有乔身边的副将左司马卢向邻,甚至还有帮他熔炼饷银的银铺老板,等等,可谓十分详尽完备,还有从谢有乔家中搜出的尚未熔炼的部分饷银。各条线索都严丝合缝,找不出一丝龃龉之处,可见当时参与审理的官员也因兹事体大而十分用心。

唯一奇怪的或许只有一条:谢有乔在之前几次呈堂时,都一口否决自己贪污一事,但在最后三司会审时,他又忽然一改口风,俯首认罪……

谢枝怏怏地把这些文书和证词都收回匣中,想着,看来是最后证据实在太过确凿,祖父已无法再强撑下去了。

她把匣子藏回了书架底下,就这样蹲在地上,脸上流淌着黯然的悲伤。

……

谢枝把东西收拾完之后,就开始看账簿,但时常看着看着神思就飘远了。她此刻愁肠百结,睡意全无,不知不觉中竟也熬过了一夜。

等到窗外的日头一点点亮起来的时候,谢枝才打算收拾东西回去补个觉,却见骊秋先急匆匆地推门进来了。

见了谢枝在这儿,她着急地跺了跺脚:“少夫人,原来您在这儿呀。我今儿来替您洗漱的时候找不见您了,吓一跳呢。”

谢枝把心里的懊糟事先推到后头,忙安抚她:“我昨儿夜里看账簿看入神了,一不小心就在这儿过夜了,我打算回去再睡会儿,你不必管我,自去忙你的吧。”

骊秋点点头,神情看来却很有几分颓丧。谢枝好奇了,她这般作态,自然不会是因为方才找不见自己了:“骊秋,可是府中出了什么事?”

骊秋推开小书房的门,道:“今日一早,大公子又觉得不舒服,这会儿孙大夫正给他把脉呢。”

她这么一说,谢枝也气闷起来。昨日遍览完祖父一案的文书,本就让她郁结在心,再加上李承玉的病……

骊秋一见她脸色变得这么差,顿觉后悔了:“少夫人,您千万别担心,也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症状,我就是心疼大公子这身子总不见好……”

谢枝摇摇头,示意自己并没有什么事,但却没什么心思再开口说话了。

这时候,孙仲谦正巧从内屋走出来,见着谢枝,忙上前几步,关切道:“少夫人,您这脸色怎么瞧起来这么差?要不我给您也把下脉?”

“孙伯,我没事的,”谢枝见了他,也顾不上伤心难过,只急着问李承玉的状况,“大公子如何了?”

“就是一些老毛病了,觉得头晕得厉害,下不了床。我已开了一副药,等服下就能好多了。”

谢枝朝内屋的方向望了眼,想着自己眼下的心境,也不好陪在李承玉身边,便向孙仲谦伸出手:“孙伯,这药让我去熬吧,左右我也无事可做。”

“但是……少夫人您真的不要紧?”孙仲谦犹豫且担心地看着她。

谢枝挤出个笑来:“我真的没事,只是昨夜看账簿睡得晚了。”

孙仲谦看她如此坚决,内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才把手中药方交了出去:“用量和熬制的方法,我都写在上头,少夫人一看便知。”

谢枝接过来看了一眼,朝他道了谢,又婉拒了骊秋的陪同,自个就朝着药房去了。

她看着炉火慢慢地煎熬着,心事像泡发了似的渐渐浮了上来。

其实当初赵彧同她说起边饷案一事有蹊跷时,她虽然并不大当回事,但并不是未曾隐隐怀过一丝希冀——如果自己的祖父当真是被冤枉,或许谢家从此就不必再为人所不耻了。

但现在看来,自己或许太过可笑了。她和赵彧本就是萍水相逢,况且对方本对自己怀着杀心,为何自己会如此愚蠢真听信了他的话呢?

看来自己一直以来,都太过高估自己了,与其去期盼那些虚无缥缈的幻想,还不如照顾好眼前的一切。

她听着陶罐中药汤咕噜咕噜的声音,一颗心飘飘荡荡地悬了起来,大公子……

“少夫人?”

谢枝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忽地被人唤了一声,吓得一激灵,抬眼望去,只见孙仲谦挎仍旧挎着方才的药箱,忧愁地望着自己。

“孙伯,怎么了?”谢枝不明白他为何去而复返,又或者,他是不是已在门外等了许久呢?

孙仲谦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来,虽然年迈但一双眼仍显得很是清澈,此刻正闪动着慈爱温和的波澜:“少夫人,我看到你在这儿哭。”

谢枝听他这么一说,才后知后觉地用手背揩了揩自己的脸颊,才发现上头已满是冰冷的泪水。她尴尬又无措地反手在衣袖上擦了擦,不知该说些什么。

“少夫人……是在担心大公子?”似乎是为了缓解她的尴尬,孙仲谦偏转目光,看向炉上的火光。

谢枝自然不可能说出自己祖父的事,于是便点了点头。

孙仲谦的神色一时像熄灭了火光似的黯淡了下去。

良久没有人说话,谢枝不明白孙仲谦的来意,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默默用拨火棒拨了拨炉中的炭火。

“少夫人,你是不是……”孙仲谦终于开口了,语气很是犹疑,但又隐隐有种笃定,“是不是喜欢大公子。”

谢枝吓得手中的拨火棒落了地。她欲盖弥彰似的匆匆忙忙地捡起来,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盯着自己的绣鞋看了好一会儿,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她以为她自己把这份心思藏得足够好,甚至连她自己在偶尔触及到这个字眼的时候都会自欺欺人地避过去。可她没想到连孙伯都能看出来。

孙仲谦看她这模样,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他无声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一改平日里面对谢枝的和蔼,很是肃然地说:“少夫人,若你是因为大公子对你百般关照才动了心,恕我多嘴一句,大公子……他对待任何人都是如此,哪怕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我知道!”谢枝忽然急切地打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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