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虞隙
“所以你早就知道你二妹故意要在今天陷害你?”君厌疾落后夏月辞几步,轻声问道。
“嗯,有听到些风声,所以特意请了你来,毕竟思来想去,平辈之中能叫我父亲敢怒不敢言的,似乎也只有你了。”夏月辞含首,言辞虽有调笑之意,可口吻却认真得很,“无论如何,还是多谢殿下相助。”
君厌疾平素虽脸皮厚些,可甫一被人真心道谢,倒真觉得自己的脸皮子有些发烫了,他轻咳了一声:“你也知道我这人,打小就爱多管闲事,再说了,咱们也认识这么些年了,虽说那些迂腐的木头总翻来覆去讲什么男女大忌,可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好友。而且……”
他一串连珠似的话滚到了这儿,像陷入了一团棉花里似的,变得轻忽又柔软。
夏月辞方才还浸在一汪自我的哀切里,可这时她察觉到了君厌疾身上那种与往日微妙的不同。她慢慢挑起半边眉:“而且?”
然而君厌疾到底还是脸皮厚的,换作旁人或许要将这心事藏在心里,但既是他,虽要为这偶然的心动难得羞怯上那么一瞬,但还是要忍不住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你还记得前几日我请了诸多公子小姐为我新收的画题诗吗?”
“当然记得。”夏月辞想起那日仍觉历历在目,“尤其记得殿下是如何嫌弃我的。”
君厌疾知道她故意打趣自己,便不去接这茬,仍旧说道:“那你可还记得我后来选中的那首诗?”
夏月辞当然记得第二日的君厌疾是如何如获至宝般地恨不得找遍所有相熟的人都吟诵一遍。她眼珠子一转:“你终于找到了那位写诗人?”
君厌疾像个孩子般稚气却坚定地点了点头:“你能猜到吗,她居然是裴家的娘子裴晚晴。我以前居然从未注意过她。”
夏月辞原本被他熏染的雀跃在听到这名字的时候如遭遇泥沼一般沉了下去。她与裴晚晴并无过多私交,但比起君厌疾总是更相熟一些。在她的印象里,裴晚晴总是眉目和顺,但眼角眉梢又总有些不甘心的样子,她实在觉得她不像是……不过君厌疾能这么说,总有他的根据,夏月辞也惯不会做那扫兴讨嫌的人。
她收敛起心绪,不叫君厌疾看出一丝端倪来,真心地道了声:“那真是恭喜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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憋了一肚子火的夏洲很是沉闷地走进了内室。他看也没看攥着手帕哭哭啼啼的二姨娘猗竹,只是坐到了床边,看着窝在被褥里脸色苍白的小女儿夏望舒,伸手撩开覆在她面上的几绺黑发,试图平静道:“是你的主意,是不是?”
他虽没有指名道姓,屋里的哭声却停了。猗竹放下帕子,惶惶然地看着他。只见她容色昳丽,却双目红肿,我见犹怜,语声怯怯:“老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夏洲素来宠爱这位妾室,此时却不见他脸上有半分动容,只是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在府中受了不少委屈,但望舒和月辞都是我的女儿,特别是望舒,她年岁尚小,正是该好生教导的时候。你今日让望舒吃了这般苦头,又利用她去栽赃月辞,真是荒唐至极!”
说到尾声,夏洲声调不由愈发上扬,声色俱厉。
猗竹见他难得朝自己动了脾性,心知不妙,忙柔柔弱弱地跪下,正要出言辩解,却听得夏洲又说道:“不过,你尚有将功补过的机会。”
猗竹倏然惊疑不定地抬头看着他。
夏洲脸上飘过一层阴翳:“今日救了望舒的,正是相府新进门的少夫人。你可借由此事,多与她往来。”
猗竹不由自主地拧着帕子,揣度着自家老爷的心思:“可是老爷,你不是向来和李相不对付吗……”
夏洲无奈地冷笑一声:“如今李家如日中天,恩师虽待我不薄,可我每每面对李相,总有蚍蜉撼树之感。这么做,是为咱们这个家留条后路。”
猗竹了悟了他的意思,为了揭过今日之事,忙殷勤应道:“妾身明白了,明日妾身就去登门道谢。”
夏洲满意地点点头:“你向来精于此道,此事交给你,我最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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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骨碌碌地碾过坎坷的泥地,虽车身牢固,却难免有几分颠簸。李承玉坐在车内,靠着莽青色的引枕,闭目养神,可脸色却苍白如纸,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失了血色的唇紧紧地抿着。
李伏清瞧着他这副憔悴的模样,坐立不安了半路,终究还是忍不住说道:“表哥,其实我自己一个人就能应付。你本就身子虚弱,怎能受得住这般劳顿?”
李承玉半睁开眼,安慰似的笑了笑:“叔父的事,便是我的事。好不容易找到了当年的证人,我若不亲自去见上一见,也是放心不下的。”
李伏清听他提起自己的父亲,眼神黯淡下去。当年的真相或许今日便可揭开,他心中不禁忐忑起来,说不清是期待还是惶恐,一时也无话了。
马车驶向的是京郊外的一处别苑,此处偏僻,极少有人来往,再加上此事隐秘,不宜声张,因此虽路途远了些,李承玉还是将人安置到了这里。
又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李伏清忙小心翼翼地扶着李承玉下了车。别苑很安静,几乎没有半分人气,只门口几个侍卫面色凝重地守着,虽都穿着寻常的粗布短打,一身沉凝的气势却叫人不敢小觑。
一个青衫男子早已候着了,他虽着青却无半分寒酸落拓之色,狭长的眼里透着几分精明。见李承玉来了,他赶紧迎上去行礼,面带担忧地说:“大公子,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早知这样,我还是把人带进城算了……”
李承玉身子不大爽利,连话都不大想说,只苍白着脸朝他挥了挥手。齐召南会意,便噤了声,默默地为他和李伏清引路。
那人被安置在一间不起眼的小屋中。为了不泄露李承玉的身份,齐召南事先给他眼睛蒙上了黑布,绑在了椅子上,听候发落。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的时候,那人忍不住挣扎起来,语气里带着无法隐藏的恐慌:“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把我带到这里做什么?”
李伏清卷起袖子,匆匆擦了擦桌椅,才扶着李承玉坐了下来,然后和齐召南一道,默不作声地站在他身后。
李承玉坐着歇了会儿,觉着自己一口气缓了过来,才缓缓开口:“今日你若老实答话,我自会放你离开,但若有半分虚言,你是不是能全须全尾地走出这道门,可就由不得我了。”
他的声音虚弱飘忽如在风中浮沉的白宣,可在这一片死寂中却幽幽得叫人心悸。
那人如离水的鱼一般动弹了几下,带着椅子在地砖上磕碰出刺耳的声响,他砸了砸自己干裂脱皮的双唇,磕磕巴巴地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李承玉沉静地看着他:“我问你,你可是当年在梅山行宫值守的陈阿四?”
此话一出,那人忽然就不动作了,他急促地喘息了几声,像陷入了一场噩梦。过了许久,他开始一劲儿地摇着头,身体抖若筛糠:“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齐召南听得心烦,朝护卫使了个眼色,便有人把冰凉的刀刃架在那人因过度紧张而青筋突起的脖颈上。
“你知道的,我们不会平白无故把你带到这里。是,或不是?”李承玉又问了一遍。
察觉到自己脖子上的玩意儿,那人不敢乱动了,像是极为痛苦地用力地闭了闭眼,斗争了半晌,才从喉咙里憋出了一声走投无路的困兽似的哭咽:“是我,是我。”
李伏清不由得连呼吸都放轻了,李承玉却依旧神色不变,继续追问:“既然如此,崇宁二十五年的弑储案,你也是亲历者之一,可是如此?”
最害怕的事真到了来的那一刻,陈阿四反倒平白生出种无法逃脱的宿命感,颓然地往椅背上一靠,回道:“没错。”
李承玉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当年的事,你还记得多少,还请你事无巨细地复述一遍。”
屋子里又安静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响起陈阿四沙哑粗粝的声音:
“崇宁二十五年腊月,当时的皇后娘娘,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带着小太子来到行宫。本来一切都相安无事,可是有一天,太子殿下的贴身太监急匆匆地向皇后禀告,说太子不见了。当时大家都吓坏了,原本随侍殿下的李副使就站出来,带走了行宫中的大部分守卫,到山中寻找殿下去了。”
李承玉忽然插话:“你说的这位李副使,可是当年时任三司副使的李邈?”
李伏清攥紧了自己的手。
陈阿四肯定地说:“没错,就是他。”
李承玉点了点下巴:“你继续说吧。”
“当时我是留在行宫的少数人之一,毕竟行宫之中还有皇后他们,我们这些弟兄们也不能全都出去找殿下。没想到,到了正午的时候,一个宫女忽然跑来,说她看到有人要谋害太子,要我们快赶过去。”
陈阿四仿佛陷入了当年那段尘封的回忆里,“当时我们几个人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之前那个小太监明明说他已经找遍了行宫,都没找到殿下的踪迹,所以大家伙才一窝蜂地出去找人了,怎么这一下子,殿下又在行宫里出现了呢?”
“我们当时虽然也怀疑是不是这个小宫女看走眼了,但此事毕竟干系重大,就算是白跑一趟也不耽误工夫,我们就跟着那小宫女走了。”
“她把我们带到了一个莲池边,没想到,”陈阿四的声音忽然拔高了几分,罩布下的眼睛仿佛因恐惧而张到了极致,“没想到殿下真的在那儿。只是他浑身都湿透了,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的。”
“而且那个时候,殿下的身边还躺着一个人,你们猜那是谁?”陈阿四的语气逐渐神神叨叨起来,“那个人就是殿下的老师,裴太傅啊。”
李承玉情不自禁地和李伏清对望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颤抖的瞳孔。当年的弑储案一直秘而不宣,诸般细节都被捂得严严实实,他俩也是头一回知道,原来裴牧居也牵扯到了这件案子里。
“更怪的是什么?这裴太傅还被人开了瓢了,我们几个人到的时候,那后脑袋还在那儿流血呢。”陈阿四没察觉到屋内凝重的氛围,继续说了下去,“那小宫女就说啊,她从这莲池边经过的时候,亲眼看到这裴太傅抓着殿下的头就往水里按啊。她吓坏了,就随手拿了池边的一块碎石,‘哐当’一砸,人就晕过去了。她这才把殿下拖上岸来。”
陈阿四“啧啧”叹道:“当时还是寒冬腊月呢,虽说行宫里暖和些,但那池子里的水可也冷着呢,小殿下那张脸都被冻得乌青乌青的。”
“我们当时也不敢怠慢,赶紧把殿下和裴太傅都背了起来,去找皇后定夺。皇后一听这事的来龙去脉,当时就气得拍了桌子,把当时行宫里的所有人都召集到了一块,说要当众审一审裴太傅。”
“等人都齐了,我们就倒了盆冷水来,把裴太傅给浇醒了。他一醒来,还没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就被皇后指着鼻子骂了一顿,然后他就急得一直喊‘冤枉’。不过要我说啊,这人证物证都在了,他也只能喊喊冤枉了。可是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天发生的事,个顶个的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