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
因着天气转冷,连平日里的鸟鸣都绝迹了,院子里清冷得吓人。骊秋一边疑惑着向来早起的大公子怎么不见人影了,一边领着伺候洗漱的侍女们进屋了。只是她刚绕到内室,便脸色大变,随后脚步一转,又把一干人等都推到了门外,还小心地把门合上了。
姒云看着她脸上逐渐掩不住的古怪的笑,觉得心里有些发毛:“骊秋,你这是怎么了?”
骊秋却不答,只是摆了摆手:“你们先忙自己的去,等少夫人传唤了再来。”
等人都摸不着头脑地散尽了,她才安心地准备离开,却看到唐寻急匆匆地赶来了,她忙拦在屋前:“你干什么啊?没规没矩的。”
只是唐寻看起来确实有些焦虑,没像往常一样跟她调笑几句,只一味要进屋里去:“你别闹了,我有正事要找大公子。”
骊秋急道:“我这也是正事啊。大公子还没醒呢,你怎么能去打扰他?”
唐寻拎小鸡似的把她拎到一边:“你少蒙我,这都什么时辰了,大公子都醒了好一会儿了。”
他直冲冲地便朝内室走去,可看到床前的景象,他也跟骊秋似的顿住了步子。
谢枝半边身子几乎都靠在了李承玉身上,脑袋则贴在他的胸口;李承玉一只手小心地揽着她的肩,似乎是怕她倒下去,两人称得上是互相依偎在了一起。
唐寻这才觉得不妙,忙缩到屏风后面,被赶上来的骊秋狠狠地在肩膀上捶了一拳。
李承玉本来睡得就浅,唐寻的步子又重,一下子就把他吵醒了,他看着屏风上映出来的两个人影,很快就猜到了是谁。他小心地动了动自己的身子,幸好腿上的疼痛已经消失了,只是因为睡姿的缘故还有些僵硬。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地把睡得正熟的谢枝摇醒了:“阿枝,快醒醒,天都亮了,你要是还困,我让骊秋扶你去榻上睡。”
骊秋本来正朝着唐寻生闷气,一听到里头的动静,忙殷勤地上前,遵从李承玉的吩咐,扶着还没完全醒过来的谢枝上榻继续歇息了。
李承玉按了按自己发麻的肩膀,简单地套上了外袍和大氅,怕扰了谢枝,便走到唐寻身边,用眼神示意他跟自己出去说话。
主屋与花房之间连了一道长长的檐廊,檐上绘了孔雀绿佛头青樱桃红三色的彩画。伫立在两旁的枯树挥舞着自己似刀又似戟的枝干,劈砍在上面。
唐寻晃了晃脑袋,把方才的尴尬抛到脑后,神色凝重:“禀告大公子,你之前吩咐我查的那位宫中的王供奉,已经有消息了。他是王辅安的义子王康,弑储案发生不到一年,他便因突发恶疾而亡。我问遍了当时他身边的人,都说他那段时日并无任何异常,离世得非常突然。”
李承玉的目光瞬时如凌厉的刀剑一般指向唐寻,周遭的树影仿佛都害怕得僵在了原地。唐寻从未见过他这般神色,顿时打了个冷战。
李承玉似乎也觉不妥,那刀剑很快便融化成了一汪平静的水:“如此一来,我们唯一可以追查下去的线索,就只有裴太傅了。只是……裴李两家向来势同水火,我就算贸然拜访,恐怕也只会被他扫地出门。”
“大公子,闻说裴太傅乃忠义之臣,只要你对他说明原委,或许他愿意告知一切。”
李承玉摇头:“此事干系重大,我谁都不能相信。”
“那怎么办呢?”唐寻因为犯愁,几乎要把自己那对眉毛拧成了麻花,“我来之前还去找了召南哥,他说裴太傅在外游历得太久,他从前的好友不是离世便是致仕回乡,他那边暂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可以去试探。”
“其实……”晨风吹起李承玉的衣袂,阳光在他身后拖曳出往事沉重的影子,“裴太傅此生最好的朋友,就是当年的谢有乔。”
唐寻只怔愣了会儿,便回过神来:“那不就是少夫人的祖父吗?我们可以找少夫人去啊。”
李承玉此时已步下了连廊,他微微地仰起头,天上干净得没有一丝云,日头热烈却不刺眼,他立在这方寸之地,翻出心头那些被捂得几乎要发了霉的思绪,仔细检点着,想了又想,然后自嘲般笑了笑:“可如今谢家已与我李家结亲,裴太傅的心中是否还能毫无芥蒂呢?更何况这世上,已不再有谢有乔了。
“我们这三家几代人的命,就像一个扯不开的线团一样纠缠了十几年,也不知将来有谁能解开。”
李承玉心中举棋不定。他们要做的事,非同小可,弑储案只是一个切入的口子。谢枝是和他们不一样的,平日观她言行,她也不过只是想过些平静的日子罢了。
不到万不得已,还是莫把她牵扯进来才好。李承玉叹了口气,推开花房的门,照常提起水瓢,可要浇水下去的手却顿住了。
今日花房的花很是精神,已用不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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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谢枝迷迷糊糊中被带到榻上睡了没多久,李夫人那儿就传来消息让她过去,吓得谢枝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急急忙忙让骊秋帮她梳洗好,草草看了眼身上一切都穿戴妥当,这才缓了口气,朝夫人那间屋子走去了。
她一路上都在担心,莫不是自己前几日威胁余婆婆太过过火,叫她在李夫人面前说了自己的坏话吧?结果到了李夫人那儿,却是被和风细雨地一顿寒暄与褒奖。
言辞间她才知道原来余婆婆不仅没在自己背后戳脊梁骨,反倒极尽溢美之词,因而李夫人准备把采办府中过冬物件一事都交给自己去处置。
谢枝原本被夸得晕乎乎的心一下子又冷静了下来。她知道以余婆婆的个性,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前面恐怕又布了什么陷阱等着自己踩下去呢。但谢枝面上不显,她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应承下来之后,便凝重地看起了李夫人交给自己的采办单子。
骊秋在她身边支着脑袋,打量着她的神色:“少夫人,夫人似乎很喜欢你,可是你为什么好像一点都不开心呢?”
谢枝心中自然有千言万语,可偏偏在相府之中没有一个人能让她坦言,于是她只是说道:“我还是头一回出去采办这么多东西,要是出了什么疏漏,我可担当不起,自然要小心再小心了。”
骊秋笑眯眯道:“少夫人,不就是买东西吗,这有什么难的?你带上奴婢一起去吧,没准奴婢还能帮衬帮衬你呢。”
谢枝一眼便瞧出她分明是贪玩想出府,笑道:“我要出门,怎么能少得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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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办的事虽算不上急,但谢枝又在府里安定了一两日,才又出门去。此事算不上有多难,但一府用具都交给谢枝一人,处理起来确实有些繁琐。
谢枝带着骊秋转悠了一个上午,买齐了木炭、煤、厚毡布等重物,让府中的家仆先运回去了,这才找了家酒楼的二楼包厢,坐下准备用顿午膳再继续。
谢枝担心余婆婆会暗中作梗,诬陷自己缺斤少两,中饱私囊,所以每次买卖都要与掌柜的确定好重量后,再签一张字据,以防万一。但她到底猜不透余婆婆这次要做什么,若是自己小人之心倒也好说,但要真是暗藏玄机,那便是防不胜防了……
她揣着心事,连带着脸上也是郁郁不乐的。只当出府游玩的骊秋瞧了有些纳闷:“少夫人,你怎么打从出门的时候就不开心,可是出了什么事?”
谢枝不想连带骊秋也为自己操心,强作笑容宽慰她,然后便将视线转到楼下的长街。不知是不是因为到了晚秋的缘故,街上总有几分寂寥,来往的人勉力想把身子缩进并不厚实的衣裳里,鲜少交谈。
两人正吃着饭,忽地响起一阵笃笃的敲门声。两人交换了个疑惑的眼神,才由骊秋去开了门。只见门口竟站着夏府的二姨娘。
猗竹将鬓边一缕乌发别到耳后,有些不好意思道:“方才在酒楼外见到了少夫人,犹豫了好一会儿该不该来打搅你。又想着能遇上终究还是有缘,便冒昧来问声好了。”
谢枝在京中的日子过得本就颇为寂寥,前几日又与少时的挚友割席断交,逢着了半个同乡,自是十分欢喜:“二姨娘说的哪儿的话,快进来坐吧,若是未曾用饭,我便让小二再添置一份碗筷来。”
猗竹依然坐到她对面,温婉地笑着,摇了摇头:“我出府前便已用过饭了。这次出来,是为了给望舒买些吃食点心。这孩子……还没从前几天的事里走出来呢。”
说着,她取出一盒糕点来,推到谢枝面前:“少夫人来京城的时日尚短,或许还未曾尝过这家次韵阁的糕点。他家的海棠酥颇为有名,我就借花献佛,送给少夫人尝尝了。”
谢枝忙着推拒:“这怎么好意思?”
猗竹温柔又坚定地推了回去:“少夫人莫要客气,这又值不了多少钱。更何况你对我的恩情,又岂是一盒糕点能抵当的呢?”
说到这般地步,谢枝再拒绝,就叫人难堪了,于是她便只好从善如流地收下了,一边想着日后该给二姨娘准备回礼才是。
谢枝觉着自己一个人吃饭,叫猗竹瞧着她,实在是有几分尴尬。于是她搁下筷子,喝了口热茶,霍然想起一桩事体,便小心试探道:“二姨娘,那日我去夏府赴宴时,遇着了一位蒙着面纱的夫人,总有些在意,不知你是否识得。”
猗竹好奇道:“有些夫人不喜抛头露面,蒙面纱也是常事,不知这位夫人还做了何事,叫少夫人你如此在意呢?”
谢枝犹豫道:“她的脸上似乎带着伤……”
她话音未落,猗竹惊讶得以手掩嘴,还碰落了肘边的杯盏。
谢枝观她颜色,便知她多少有些知情,当下却也不催促,只是叫骊秋把地上的东西收拾起来。
猗竹却拿眼偷觑着骊秋,很是踌躇道:“我确实识得那人是谁,不过,这其实算是少夫人的家事,我倒不大好多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