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群儒·上
不孤楼在赤梅子街上,这一片儿都是商铺,挤挤挨挨地堆在一处,人烟阜盛。酒楼的酒香,茶楼的茗香,胭脂铺的水粉香,古玩铺的檀香,勾栏瓦肆的烟火香,像一股股细小的支流,汇聚成这条街兴旺的湖海。
这儿的铺面虽各有别,可都瞧得出是花了不少心思与银两的。不过但凡经过这条街的人,总不免将目光挂在那座数十尺高的不孤楼上。楼身漆黑,檐角飞铃,八面观风,周边的商铺最高不过三层楼,因而尤其显得它卓尔不群了。
京城里,没人知道这不孤楼背后的东家到底是谁,只知道平日里负责当家管事的,是一个名叫齐召南的落榜举人。或许是因为他自身际遇,这楼中还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便是每年都为入京赶考的贫寒举子提供庇身之所,且不收分文。久而久之,这座楼便成了诸多官僚权贵品茗聚会之所。
谢枝走下马车,瞧了半天,念念道:“不孤楼,原来是这么个不孤。这家掌柜的,倒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哪想身后的唐寻听了这话,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而后犹豫了一下,把原本放在车上的帷帽递了过去:“少夫人,就算您真要进去,也戴上这个吧,万一叫人冲撞了您,可就不好了。”
谢枝看着那帷帽,想了半天,摇了摇头:“不必了,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门口站了个门役,年岁尚轻,瘦瘦小小,却更显得机灵。他原以为谢枝只是途经看上一眼,没成想她竟兀自迈着步子进来了。他在这儿站了也有好几年了,还没碰到过有女子要进来的,虽说掌柜的没有定下女子不可入内的规矩,但楼内都是名公钜卿,他略一迟疑,飞快地打量了眼谢枝的穿着,便笑着迎上去:“这位夫人大驾光临,可是有贵干?小的在这不孤楼待了也有好几年了,夫人若是寻人寻物的,只消吩咐一声,小的力所能及,一定立马去办。”
谢枝蓦地被人拦下了,也不恼,静静地听他说完了,便问道:“那就巧了,我就是来找人的,敢问小哥,这儿是不是来了个叫方启的人,还带了几位他的同窗?”
门役知道方启是谁,他是翰林学士院翰长方汝真之孙,如今正在国子监中读书,尚无婚配,眼前之人自然不可能是他的夫人,可是这么一来,事情就更扑朔了。
饶是他站在这方门槛前见惯了神神鬼鬼,这时候也有些拿捏不住分寸,不知是该应还是不应。掌柜的今日一早又出了门,不知何时才回来,他也没个能禀告的人。
他这一犹豫,谢枝便知道了答案。她似是浑然不觉他的为难,含笑朝他点点头,算是谢过,便径直往里头走了。门役一惊,忙跟在她身旁,此时已不可能再将人赶出去,他伏低了身子,企图用这卑微讨好的姿态讨出一句实话来:“敢问夫人是哪家府上,若是要寻方公子,我这就给您带路。”
谢枝看了他一眼,抓着他的手臂叫他站直了,一边不疾不徐地用目光打量着楼内的光景。这东家确是个舍得下大工夫的,硬生生在楼内凿出一方桃源似的小天地来。穹顶铺的是从西域买来的透明琉璃,昼时可弄晴,入夜则可见星辉熠熠。里头还特意请了人凿出一条曲水,一年都潺潺湲湲,周遭则按四季花令植了扶疏的花木。四时花不同,从年初到年末,都是不一样的花镜。还有乐师抚琴弄箫,好似林中风响鸟鸣。
谢枝看了一圈,才把目光转回来,说道:“我是相府的少夫人,找方公子是有些私事要和他厘清,劳你带路了。”
门役的脊背不大习惯地僵直着,他大着胆子看了眼谢枝的神色,既看不出焦虑,也看不出愤怒,他不由缓了口气,道:“今日有太史来此论道,方公子正是为此而来。不过两炷香前太史已离去,方公子应还在原处。”
门役带着谢枝和一直不做声的唐寻上了三楼。三楼的屋子都被凿通了,只有几根立柱支撑着楼顶,四面窗都开着,几乎可将全京城的风景都纳入眼中,使人不禁有临高壮怀之感。楼内设下诸多蒲席,拱卫着北面的案台,两边又设两扇八折鹤飞冲天竹屏。
谢枝上楼时,几个年轻书生打扮的人正围坐在一处,像是谈起什么高兴的事,一下便哄然笑开了。谢枝手掌朝下按了按,示意门役和唐寻留在原地,不要声张,自己放轻了脚步,慢慢靠近了人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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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可算出了我一口气,那个谢归平日里一棍子也打不出个闷屁来,我还以为他有多清高呢。”
“他以为他爹攀上了相府的高枝,他们谢家就能翻身了?我呸!他那个姐姐如今失了身子,破鞋一个,怕是没几日就要从相府里被赶出来了。”
说到这儿,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一起发出一阵心照不宣又带着猥亵意味的笑声。
“哎——”
一声悠长的叹息在这空荡荡的三楼飘散开去,生生把方才的笑声卡在了各人的脖子里。诸人回头望去,错愕地瞧见一位年轻妇人盘坐到离他们不远的蒲席上,端着平静又莫测的笑意,不遮不掩地瞧着他们。
在不孤楼里,能见到一个女子,已是件稀奇事了,而这女子又毫不避男女之嫌,就这般与他们共处一室,就更是闻所未闻了。
一人清了清嗓子,审慎地开口问道:“敢问是哪家府上的夫人,可是方才我等促膝论道,无意扰了您的清闲?”
“哈哈哈……”谁知那妇人竟笑了几声,笑得几人发窘又羞恼。
“夫人有话便直说罢,这般装哑打谜的,我等可猜不出你的心意。”
妇人面色惨白,却睁着一双明亮的双眼,那乌黑的发间因方才发笑而晃动的玉珠也掩不过那光芒:“好一个促膝论道。我尝以为国子监中的学子都该是栋梁砥柱,今日一见,原来也不过是在背后嚼人舌根、捕风捉影的小人罢了。”
几人彼此对看,想到方才说的话,都心虚得脸上发红,但又不肯白白被人贬损了去,硬着头皮道:“夫人为何口出恶言,辱及我等?你一女子之身,如今却抛头露面,难道也能以道义来论处我辈?”
“既然你说道义,那不如也让我来跟你们论上一论,看谁是道,谁是义。”
若换作平时,这番话恐怕只会被这几位学子付之一哂。不过眼下他们都被激起了几分火气,竟直接顺着这话头问道:“你要如何论?”
“这简单,你们方才论到何处,咱们便接着论下去。”妇人悠然道,“不过,我还要添个彩头,输家可得给赢家跪下恭恭敬敬嗑上三个响头,你们敢是不敢?”
那打头的学子一愣,回头望了自己的同窗一眼,又来了底气:“好,磕头就磕头,只望夫人到时可不要碍于自己的身份不愿履诺践约了。”
说罢,他便拱了拱手,准备通报姓名:“在下乃……”
“不必了!”妇人冷冰冰地打断他,“你们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左右我是记不住的。不过你们倒得好好记住我的名字。我姓谢,名枝,日后你们遇着了这个名字,怕是得远远躲开才是。”
她这话一出,几人瞬时便变了脸色。他们当然知道谢枝是谁,更明白了这看似古怪的妇人为何要来这不孤楼了,一来应是为了她家那个谢归,二来怕是听见了他们方才的话,又添上了一笔新账。
这下,学子越发觉得气短了。他额角淌下汗来,焦灼地思虑了片刻,正想着解释几句好缓和一番,熟料那方谢枝已开了口:“方才诸位已讲了许多,不如现在就由我先说上几句吧。
“诸位自诩男子之身,却偏偏将我这深闺妇人的贞洁挂在嘴边。我听了,实是觉得南辕北辙,东西易面,可笑至极。不如眼下便以‘贞洁’为题,论上一论,如何?”
学子们面皮都一僵,他们所论之题多了去了,可何曾论过贞洁,何况还是跟一位地位显赫的夫人?但眼下已是骑虎难下,为首学子只好涨红了脸,勉强地应了声:“那便请夫人先说。”
“那我就抛砖引玉了。”谢枝笑得温柔,却偏偏叫人觉出几分讥讽来,“如今京中关于我的流言,确是传得满城风雨。不过我嘛,向来是不大愿意在这些无稽之谈上白费口舌的。毕竟眼明心亮之人,都能瞧出这流言的端倪。
“反观诸君,于此聚众而谈,不思自己乃待官之身,竟摇唇鼓舌,大放厥词,论起我的贞洁来,我看诸君倒真是失贞之人。”
她此言一出,便有学子按捺不住要起身好好论辩一番,却被身边的同窗按了下来。到底顾忌着谢枝身份,为首学子眉头抽搐了一下,道:“论道本为广其见闻,增其学识,夫人如此言辞,是否只为一时意气,肆意中伤,却失了论道的本心。”
谢枝正要说话,却见一只盛着青白釉花口盏的莲叶纹盏托被小心地推到她手边。她往身侧一看,只看先前那门役朝她微微一笑,那笑里藏着某种不可宣之于口的欣悦。她若有所感,又朝门役身后望去,只见楼中的人似乎都听到这三楼的动静,都拥到楼梯转角处,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谢枝不疾不徐地取茶盏抿了一口茶水,润完嗓子又放下,然后道:“且听我道来。”
此时,日头正困倦地西斜,而它无意洒落的余晖在谢枝发簪上的红玛瑙上流转出一种动人的华彩。那红玛瑙本是镶作鸟目,这时正好似得了点睛之笔,赋了灵与魂似的,那支藏青华羽翠鸟簪子,仿佛真要扇翅而去,去往那遥远而无际的,晚霞烂漫的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