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膝谈
谢枝觉得有一口气哽在自己喉间,不知是该上还是该下。铁面具恍然不觉她的惊恐与惶惑,反倒施了个礼:“夫人,我们又见面了。”
他这么一说话,谢枝倒冷静了几分。眼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她确实误会了这个人,当初绑架自己的人和他根本没有半分关系;二则是,他当初并不知道自己是裴太傅的学生,如今既然知晓了,应该就不会追究当初偷听一事;三则……他只是面上装作无事发生,眼下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怕是日后动起手来就更加方便了。
思及此处,谢枝忍不住心里冒出股冷气来,打了个战。但老师在此,她不想叫他担心,一番瞻前顾后,她脸上颤巍巍地露出一个笑来,看着裴牧居道:“是啊,那日在福宁寺,我与这位先生有过一面之缘。我生性粗笨,还惹了些麻烦,承蒙先生宽宏大量,还替我收拾残局。”
说到后来,她看向铁面具,想看透那双狭长的眼里隐藏的情绪。那双眼也望着她,然后如风吹皱一池春水似的,有零星的笑意漾开:“不过是捡了几张夫人誊抄的佛经,夫人言重了。在下姓赵,名彧,秦州人氏,因少时不甚被火燎面,形容丑陋,是以常以面具示人,还望夫人不要介怀。”
谢枝细细揣摩着他这话里的意思,一颗心仍旧七上八下的,猜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倒是半天闷声不响的裴牧居见他二人之间气氛诡异,瞧了好一会儿,开口对谢枝道:“阿枝啊,阿彧也是我的学生,入门的年岁比你早些,若论起辈分来,你还得称他一声师兄。”
谢枝明白裴牧居说这话的用意,一时却喊不出“师兄”二字来。
赵彧倒是先开口了:“既然如此,我便不客气地称你一声师妹了。老师可是常同我提起你,今日听闻你一番博论,果然不同凡响,难怪老师一直视你为最得意的门生。我在京中也算有些朋友,师妹虽贵为相府的少夫人,但也总有不方便之处,若有需要用到我的地方,就可来不孤楼这间“清平乐”找我,我愿效犬马之劳。”
赵彧这番话已说得这般客气了,谢枝只好将自个儿的疑虑藏到了心底,面上露出几分惶恐来:“师兄谬赞,我都有些无地自容了。若师兄不嫌弃,日后若有我可帮衬之处,也尽可言说。”
赵彧又笑了笑,可这笑和方才的不太一样,谢枝总觉得这笑声里似乎掺了种讥讽似的。她的目光惊疑不定地闪动着,可细看赵彧的眼色,又似乎是自己多虑了。
果然,赵彧又操着那妥帖周到的语气,说道:“老师和师妹久别重逢,想必是有许多话要叙的,我先到外头走走,不打搅你们说话了。”
说罢,他也不待二人客气挽留,便径直出门去了。
裴牧居沉吟片刻,轻声阖上门,眉头紧紧地皱着,问谢枝:“你之前是在何处见到的他?”
“就是在福宁寺,不过……”谢枝踌躇了会儿,但想着老师或许能为自己指点迷津,便把那日的情形照实说了,只是隐去了那算命先生与自己的那点干系。
裴牧居的眉头没有半分松缓的迹象,他像是陷入了思考之中,缓缓坐到了小几前,许久,才吐出一口气,叫一直杵在原地的谢枝坐到自己面前,给她倒了杯热茶定定心神,才沉沉地开口:“其实你的猜测,并不无道理。但无论如何,那个黑衣人到底也没有伤害你,那谣言经你今日一事,我看也不会再有多少人提起,这件事……还是不要追究了吧。”
话音刚落,他像是怕谢枝伤心似的,又急着说道:“阿枝,我说这话,并非是不将你的名声和安危放在心中。只是这京城便如龙潭虎穴,稍有行差踏错,便有失蹄之祸。这个赵彧,确实是我的学生不假,但他的来历出身,我实在是一言难尽,更无法与你言说。但你要记住,面对此人,一定要小心谨慎。好在听他今日所言,应是没将当日之事放在心上了,过去的事,就按下不表吧。”
其实谢枝并没有裴牧居担心的委屈,只是她从这番话里听出了老师对赵彧竟也存了几分敬畏之心,又惊又疑。她捧起茶杯喝了一口,怕神色泄露了自己的心思:“老师不必担忧,我来京中也有一段时日了,谨慎二字,一直挂在心间。”
裴牧居连道了几声“好”,脸色终于放松了些。他看着谢枝,终于问出了在自己心里憋了许久的问题:“阿枝,其实我回京之后一直有件事想问问你,你……你在相府过得好不好?李家的人可曾欺侮你?”
裴李两家向来关系不睦,裴牧居有此一问,也在谢枝的意料之中,但她到底还是慌乱了一瞬,又怕被裴牧居瞧出自己的心思,便心虚地摸了摸挂在颈上的璎珞圈,而后才道:“李相不常在府中,我与他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李夫人耳根子软,也是好说话的;李公子……”
她偷偷觑了眼裴牧居的神色,这才接着说了下去:“李公子性情温和,待人和气,也是极好相处的。”
说完,她又捧起茶喝了一口。
裴牧居听着,脸色却是不大好看,但这为的是某种谢枝尚不能了解的缘由。岁月和故纸堆年深日久地磨灭了那种独属于少年人的敏感与多思,把暮年之人的心磨出了干瘪肌肤般的粗糙与缓钝。他没能握住方才面前转瞬而逝的某种暗思。
不知过了过久,裴牧居才缓缓说道:“你觉得好,那自是不幸中之万幸。但你切记,李家的人,个个心如蛇蝎,眼下虽不见明枪,但也须时时提防暗箭。”
“老师,李公子不是这样的人。”谢枝情急道,但她的面容被蒸腾而起的茶烟模糊了,裴牧居只以为她是心善,重重地叹了口气,道:“阿枝,你自小便远离这险恶之地,实在是不晓得人心有几分深浅。我听闻,你一嫁过去,那李家公子便醒了过来,是以他们对你有所求,这才善待你。可日后的事,谁能预料得到?你也该为自己筹谋啊!”
谢枝知道,自己这时候不应该再多说了,该顺着裴牧居的话说才是。可是她有时候就是犯轴,就是不肯让步,就是不想为了护着自己的心思,而让别人担了不该担的名声,于是她握着茶杯,几乎要握碎了,还是决意忤逆自己的老师:“大公子……便如山上月,林中雪,皎洁无暇,绝非小人。”
她这般言辞,这般作态,哪怕裴牧居再迟钝,也不能不明白过来了。他是看着谢枝长大的,知道她这般神态,是为真情流露,原本直冲天灵的一股怒火,霎时如兜头浇下一盆冷水。
他的双手甚至因激愤与心寒交杂而不住颤抖起来,但他又不欲让谢枝窥见自己的心思,便小心将手藏于袖中。
他明白谢枝向来是吃软不吃硬,这会儿便强装平静无波的模样,把谢枝手里紧攥着的茶杯拿了出来,搁回几案上,重新给她沏了一杯:“阿枝,你莫要生气,老师岁数大了,这么些年下来也难免有些好为人师的毛病,你莫放在心上。”
果然他这么一说,谢枝原本倚仗的气势一下子便弥散无踪了。她连连用力地摇头:“老师哪的话,是我不懂事才是。”
裴牧居看她平缓了几分,这才说了自己最想说的话:“阿枝,但是有些话老师也得与你说说,否则便是害了你。须知日久见人心,这世上有多少至交好友,临了临了,还是分道扬镳呢?这位李公子,我或许是不熟悉,可是有件事,在京中可是人尽皆知。”
顶着谢枝忍着好奇的目光,裴牧居仍旧不疾不徐道:“九年前科举时候,这位相府的大公子虽刚入舞象之年,却成了会试会元,在京中一时可谓风头无两。不过……
“后来入了殿试,他却被点为末名。”
到了这儿,裴牧居便点到即止,不再多说了。他看了眼谢枝,看着她脸上浮现出一种茫然和无措,便知道自己这番话起了作用。他知道谢枝自小便是书痴,濡慕的也是有才学之人,怎会瞧得上一个殿试的末名?
谢枝低垂着眼,可她在想什么,却只有她自己知道。
裴牧居本来有满腹的话要嘱咐自己这个最心疼的弟子,但他明白今日不宜再多言了,便说道:“阿枝,你父亲把你嫁到相府,实在是浅显短视之举。京中风云诡谲,谁料得到明日又是什么境况?总之,你在相府有任何委屈之处,便叫阿归传书于我,我定想办法为你周旋。现下天色已晚,为防相府的人多心,我还是先送你出去吧。”
谢枝若有所思地跟着裴牧居起身,快走到门边时,忽然问道:“老师,那如果……如果我想离开相府,离开京城,回到江南自己一个人过活,你可以帮我吗?”
裴牧居把刚开了一条缝的门又压了回去。他觉得自己方才似乎又猜错了,看来谢枝对那位李公子并没有自己所猜测的心意,恐怕只是姑娘家对好友的善心罢了。于是他暗地里松了口气,道:“若没有那位李公子的和离书,这事确实会不大好办,不过待我细细回去计较,定能想出个周全的法子来。你想什么时候走?”
谢枝轻声道:“和离书……大公子会给我的,对他,我也不能不声不响地就离开。就等到……等到那日,还请老师能在父亲接我回家之前,叫人送我出京吧。”
裴牧居觉得谢枝真是长大了,自己越发猜不透她的心思了,但他还是郑重地允诺了她。两人这才并肩朝外走去。
两人本来各自揣着心事,是以一路无话,可走到了一楼,都不禁感到有些奇怪:“这不孤楼里,怎么一个人都没了?”
离方才那番辩论,早已过了几炷香的工夫,众人难道还聚在那儿不成?
谢枝心头疑惑着,正抬步迈过门槛,却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了下来,直直地摔在她面前。
裴牧居眼疾手快地把谢枝往后一扯,伸手挡住她的眼睛。
但是谢枝已经看到了——
那是一个人。
殷红的鲜血像炸开的烟火似的,浸染了她的锦衣华服。她的脑袋好像摔破了,几乎瞧不出人五官的模样,但那双眼仍旧睁得大大的,大得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似的。
这个人,谢枝曾经见过,就是当日在相府,她遇见的那个满脸青紫的女人——邓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