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相逢
明粹宫在撷芳园以南,崇文院三馆往北。两尺半余高的白玉石基上,正殿四面各加筑一间抱厦,显得端庄雅穆。殿顶是琉璃瓦重檐庑殿顶,檐角飞翘,如飞鸟腾空之势,四角各一尊骑凤仙人像,檐下挂一串惊鸟铃,于风中摇晃出一段灵越来。
谢枝是从北侧门进的,路上还要经一方雪浪池,厚实的冰层上架一座石桥。到了正殿前,便有守门的内侍替她把挂在殿门上的织幕撩起来,踩着香色芙蓉纹软毯,入目一座紫檀木束腰弯腿儿长条香几,上摆净瓷瓶配红梅,衬着后头壁上养蚕图,一尊鎏金鹤形香炉散着瑞脑香。左手边一扇四折云母石屏风,隔着西暖阁。谢枝进里头坐下了,便有宫人进来奉茶。
忽地斜里窜出一道黑影来,谢枝吓得向后跌了几步,茶水洒落在地毯上洇开一团深色,定睛一看,却是一只白犬,生得约莫有人膝盖那么高,腿长腰细,窄脸尖嘴,一对长耳垂在脸侧,与寻常犬类都殊为不同。
边上立着伺候的一个内侍忙惊慌地上前扯住白犬脖子上挂着的项圈绳子,一叠声地告罪:“奴才该死,惊扰了夫人。这是几年前波斯使节进贡的波斯犬,陛下赏赐给了娘娘,平日里养得性情温顺,没想到方才一时没看住,竟惊扰了您。”
谢枝看那波斯犬在内侍的安抚下惬意地眯着眼,抖了抖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果然没有要伤人的意思,这便安了心,重新落了座,看着内侍牵着狗往殿外走了。
谢枝原以为自己要等上好些时候,没想到不过几盏茶的工夫,外头便传来一阵喧嚷声,隔着窗望去,只见十几个宫人拥着李思齐进来了。只是李思齐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看,谢枝整了整自己的衣裙,准备着行礼。
不料李思齐一瞧见她,便笑起来,亲热地贴着她坐下,没有半分初次见面的生涩感:“原来嫂嫂竟在宫中等我,这些奴才们也真是没眼力见,也没个人来禀告本宫。”
谢枝不似她这般自来熟,不大熟练地笑了笑,半边肩膀僵着,任由那条臂膀被李思齐抱在手里:“娘娘与诸位夫人难得相聚,在宫中游玩,岂能因我一人败坏了大家的兴致。”
李思齐没接这话,只是睁着一双秋日葡萄般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瞧,半晌才道:“嫂嫂怎么说话这般小心?我这几日一直听人说起你在不孤楼的事,说你如何舌灿莲花,把那些臭书呆说得哑口无言,真是妙极。可到了我面前,怎么这般拘束了?莫不是……方才姨母教训你了吧?”
谢枝看着李思齐,她确实是和太后全然不同的。太后总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仿佛在瞧一场好戏,而李思齐虽贵为中宫,却仍旧带着寻常少女的天真稚拙,单纯澄澈。谢枝想了想,便如实说道:“我在不孤楼的行径,确实太过放诞,姨母提点得极是。”
李思齐摇了摇她的衣袖:“哎呀,你可千万别把姨母的话放在心上。她这太后做得太久,满脑子规矩,忒没意思。至少在我这儿,嫂嫂可千万别记着她那套。我在这宫里待得实在是太无趣了,还盼着嫂嫂常进宫与我说些好玩儿的事呢。”
谢枝自幼时起,除了裴晚晴外便没有结交过旁的好友,眼下李思齐这般情真意切,她虽知两人有天壤之别,却还是隐隐动了心,正要开口时,却听殿外一个内侍吊高了嗓子喊道:“陛下到。”
谢枝一惊,她还从未面见过天颜,虽然当今天子年岁尚轻,又向来受李相节制,但毕竟贵为天子,该有的礼数,万不可缺。
未料想谢枝刚想起身迎驾,却被李思齐一拽衣袖,握着她的双肩把她按回了座上:“嫂嫂,我方才都说了,不必如此拘礼,更何况……”她轻哼了一声:“今儿更不能给他这个面子。”
谢枝嘴巴张合了半天,有些哑口无言。她隐隐瞧出李思齐似乎在和皇帝闹别扭,可自己礼数不周全,受责备的还是自己,可要是行了这礼,又要惹李思齐的不快。谢枝揉了揉额角,左右做不得好人了,便顺其自然吧。
皇帝姗姗地进了明粹宫。花涧替他打起珠帘子,他踏着玉石碰撞的声音走进暖阁,劈头便问:“朕听下头的人禀告,说你在撷芳园当众打了宋宣一巴掌,你这是做什么嘛!人家那是在帮朕找蛐蛐罢了。”
李思齐斜眼看他,冷冷一笑:“他一个奴才,一个半人,莫说一个巴掌,我就算把他打成残废,又如何?”
“你你……”皇帝被这话气得涨红了脸,半天“你”不出个下文来。
谢枝见这两人竟旁若无人地吵起嘴来,恨不得自个儿找个缝隙溜出去才好。正当她偷偷努力向后缩着身子,希望避开帝后间的暗涌时,皇帝反倒注意到了她。“这位夫人是谁?”他这话问的是李思齐。
李思齐梗着脖子,“这是我嫂嫂,也是你嫂嫂。你贵为一国之君,一天到晚只知玩乐,你敢不敢让嫂嫂评评理,今日此事,到底谁对谁错?”
李思齐站在谢枝前头,背对着她。说这话的时候,谢枝看到皇帝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转了一瞬,而恰恰是这一瞬,谢枝忽然觉得像刮过了一阵阴冷的风,全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她好像……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眼神。
可是怎么会呢?
她又偷偷打量了眼皇帝。皇帝今年方及弱冠,此刻却像个幼稚孩童一般同李思齐斗嘴,毫无半分一国之君的气象与风度。
方才果然是自己的错觉。
“我同你说事,你拉旁人进来做什么?”
“你若问心无愧,又何必怕旁人来评理?”
谢枝觉着自己这时候再待下去也不是个道理,挣扎了好一会儿,硬着头皮飞快地说了句“陛下娘娘,妾身家中还有要事就先告退了”,便带着骊秋逃似的溜出了明粹宫。
身后传来不为所动的争执声,却叫谢枝松了口气。
她想,自己真是糊涂了,瞧陛下这性子,自己若真在哪见到过,怕也是忘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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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枝回屋的时候,已过了酉时。屋子里已掌起了烛火,火光柔和且温暖地摇曳。外头的雪虽然已停了,可白日积得厚,还能听见折断树枝的声音。
此时,孙仲谦正在后屋为李承玉泡药浴,施针灸。
谢枝由骊秋伺候着卸了头面,一面听着骊秋说道:“少夫人,你可千万莫见怪。娘娘与陛下都是少年心性,少不了斗几句嘴。”
谢枝这时候回想起那时的场景,颇有些忍俊不禁。其实抛开身份,皇帝和李思齐倒真像两个较真的孩子。
换上了寝衣,谢枝又把白日收下的那副《榴花白头图》找了出来,里里外外反反复复地看了十来遍,心里还是难免生出种叫自己羞惭的欢喜来。
那时的聂飞白用色尚且鲜亮,风格绮艳,正受谢枝这般年纪的姑娘的喜爱。她还想着,若是把这幅画送给母亲,母亲一定也很欢喜。父亲官职卑下,俸银不过聊胜于无而已,连养活一家四口都艰难。母亲少年时在家中遍品名画,可嫁入谢家之后,也只能日日洗手作羹汤,这些书画之事便成为侈谈了。
想到家中之事,谢枝的目光又一点点淡下去。
“少夫人,您在想什么呢?”骊秋给烛台罩上灯罩,屋中顿时暗了几分。
“哦,没什么。”谢枝欲盖弥彰似的把画收了起来,随口问道,“这段日子,大公子的身子可还好?”
谢枝这些时日自己尚且看顾不过来,自然也鲜少注意到李承玉如何了。骊秋叹了口气:“大公子还是老样子,而且这天儿越发冷了……”
骊秋递给谢枝一方净面的帕子,不再说下去了,话中的忧虑却已言尽了。
谢枝接过帕子,若有所思地擦了擦脸,没说什么,却在骊秋离开后,又去李承玉的花房,仔细给里头的花儿浇了遍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