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归宁
可是,她还是想说。
但并不是想要借此向李承玉讨几分怜悯,只是她偶尔,偶尔也想把那些在自己心里捂得快发霉的心事拿出来晾晒一下。
“从前我父亲常被调职,不过来来去去都是个从八品的下县令,我们待的地方,又大多是穷乡僻壤。种地的农民有多穷呢,辛苦劳作一年,连吃顿饱饭都难。每年开春,常常连种子也买不起,只好典当冬衣棉被,等过了秋,拿粮食换了钱,无论如何也得把衣被赎回来,不然到了冬天,就得活活冻死。”
“可饭不够吃了,怎么办呢,就去山上挖野草,采野果。我们南方有种野菜叫……兔儿草,长得跟兔耳朵一样。”谢枝讲着讲着,很是突兀地笑了一声,“不过它很难吃,又苦又涩,但是能填肚子就行。逢上饥荒的时候,连兔儿草都找不着了。有些小孩没人看顾,还会自己挖土来吃。我小时候见过好几个孩子,他们的肚子……”
谢枝情不自禁地哽咽了一下,才又如常道:“他们的肚子涨得好大好大……比临产的妇人还大。他们哭着喊,娘啊,我疼啊。他们的娘就只能把他们吊起来,吊在树上,逼他们吐出来……可是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李承玉静静地听她说着,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像是安抚一只流浪的疲惫的小狗一般:“阿枝,你从前也这样挨饿吗?”
谢枝先是点点头,后来又摇摇头:“你别看我爹现在这样,其实要论对百姓,他倒确实有个官儿的样子。虽说县令的俸禄本就微薄,不过他也时常拿出许多来周济那些难以为继的穷人。可每次看着娘亲对着米缸发愁的样子,为了多挣些家计而熬夜刺绣,把眼睛都熬坏了的样子,我不知道我应该为这样一个爹自豪,还是应该埋怨他。”
李承玉目光闪动着,伸手把谢枝的手握到手心里。
谢枝不由得一惊,只因李承玉虽向来对她多有关照,却鲜少有这般越过男女之别的举止。但她小心拿眼揣摩着他的神色,却见他只是垂眼出神地打量着那双手,而后道:“阿枝,你小时候一定帮你母亲分担了许多。”
谢枝向来很羞耻于自己的这双手,特别是来到京城后,更是艳羡贵族小姐们那如柔荑似凝脂的手。但是这一刻,她莫名觉得那种羞耻感似乎消散了,她没有把手撤回去,任由李承玉握着,道:“家里毕竟有四张嘴,当时我阿弟又年幼,我怎能让娘亲一个人担起这些呢。”
李承玉喃喃道:“是啊……一家人,本该同舟共济才是……”
谢枝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睁着眼睛望着他,李承玉这才恍过神来似的,恢复了平日里温和沉静的模样:“说起来,阿枝,明日就是你该回娘家的日子了。”
谢枝面上却无半分欣悦,她虽想念母亲和阿弟,可一想到还要见到父亲,便难免生出几分懊恼与逃避之心。
“可惜我这几日实在力不从心,不能陪你一道……”
谢枝忙道:“大公子你这说的哪里话,只是回趟家罢了,我自己一个人就够了。”说实话,李承玉这话倒正中了她下怀,她本就忧虑李承玉看到自己家中一堆乱如麻线的破事呢。
只是她这反应实在有些明显,叫李承玉不嗅到些端倪也难。他知情地笑了笑,却没有追问,只是道:“你来相府的日子也不短了,为我母亲分了不少忧,却很少贴补家里,说来也是我的不是。”
谢枝赶紧把头甩得跟拨浪鼓似的:“大公子为何这般说?我……”
李承玉摇摇头,示意她不必紧张:“如今论起关系,我对你的双亲也该有赡养之责才是。我白日里已吩咐过骊秋和姒云,你放心,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是家中日用之物,也叫你母亲平日生计不必那般难过。”
“……”不知怎的,连谢枝自己都觉得奇怪,她本该像往常那般感激大公子才是,可是放在自己方才那段话后,却总有种被施舍的耻感,让她如坐针毡。
李承玉仿佛看出了她的不安,又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头,然后像发觉了什么似的,捏了捏她的一边脸颊,眼里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阿枝,你现在比起刚入府时,似乎长胖了几分。”
谢枝慌张地捂住了自己的脸,觉得耳根子被火燎了似的发烫,半晌没想出该说些什么。
李承玉笑盈盈地望着她,然后轻轻地,认真地说:“阿枝,新年如意。”
谢枝只觉这下,似乎连双颊也发起烫来。她定了定神,正要开口,却听得窗外忽响起一声尖啸般的破空之声,随后又是一声炸响,灿烂缤纷的烟花就在空中绽了开来,照得屋中一瞬也亮如白昼一般。
这仿佛是一声信号似的。随即,愈来愈多的烟花在原本黑黢黢的夜空中炸开,火树银花,绚烂璀璨。
真是新年到了。
谢枝不说话了,她朝着李承玉笑了笑,却在心中默默祈祷:若这世上真有神佛,请让大公子长命百岁,身体康健,不再受病痛之苦吧。
哪怕,哪怕要折损自己的寿数来交换,她也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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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第一天,下了满满一夜的雪仍旧不停,连口喘气的功夫也没有。蟹青色的天宇被层层叠叠的沉重的云覆盖着,如同不堪重负般压得很低,很低。
但人间的因循守旧,饶是这天再坏,也是挡不住的。家门一开,穿了新衣的人们就像水流似的涌出来,汇聚到大街上,给长辈们拜年去了。
谢夫人起得比往日更早。这时节,北方的天亮得比南方时候还晚。她摸着黑擦亮了灯火,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没吵醒谢临渊。没成想,转角的时候她却跟谢归撞了个面。
“你今儿怎么起得这么早?”谢夫人被他吓了一跳,压低了声音问。
谢归也被吓得心口突突跳。他摸着自己的胸口,也把声音压了下去:“今天可是阿姐回来的日子。”
说罢,两人在孱弱的火光中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就齐步朝着正堂走去,默不作声地把茶盏、花盆一类易碎的物件都给藏了起来。
等忙活完,菱窗也慢慢渗进白花花的日光了。谢夫人把谢归扯到身边,掏出袖中的帕子替他揩了揩并没有多少的汗,眉间挂着密布的忧愁:“哎,你之前说相府那位大公子待阿枝好,是不是真大?莫是为了叫我心安编来诓我的?”
“哎呀母亲,姐夫真的很好,你什么时候能见到他,就明白了。”谢归安慰道。
谢夫人的神色没有半分好转。她踱步到窗边,半张秀丽的脸浸在日光里,更衬出一种哀婉:“要是这位大公子今日能来,倒也是好的……不过话又说回来,相府还有李相和他夫人,也不知道阿枝那孩子能不能应付……”
谢归瞧着她惆怅的模样,也不大好受,他走到谢夫人面前,把她冷冰冰的手攥到自己手里,直截了当地问:“母亲,既然您如此担心阿姐的境况,当初根本就不应该答应把她嫁到相府啊!您怎么能答应了父亲这么荒唐的事呢?”
谢夫人一惊,拿眼打量了一下四周,才看向谢归:“你还是个孩子,你不明白。”
谢归急道:“阿姐只比我年长两岁,她不是孩子?她又是为了什么去入了那龙潭虎穴?”
谢夫人打了个寒颤,她死死地抓住谢归的手,一个劲地摇头:“你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要是被别人听见,就是祸端……”
谢归道:“母亲,咱们自家的家事,做什么怕别人听了去?”
谢夫人眼中几乎要流出泪来,但她却只是紧紧闭着嘴,不肯再多说一个字。正当她被谢归追问得紧的时候,门口传来一阵喧嚷的声音。
一角烈烈的红披风穿过灰白的大雪,像料峭的冬日里忽地绽开一枝梅来。谢夫人面上一喜,把谢归往边上一推,就提起衣裙迎了上去。离得近了,才见谢枝披风的兜帽都被吹掉了,露出宝华璨璨的发髻来,发间和眉毛都挂着雪粒子,眼角和鼻尖被风吹得红通通的,却莫名显得有生气。她两手还各提了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布袋子,和她的装束搭在一块有种说不清的古怪。
见谢夫人冒着大雪跑出来,谢枝脚下的步子更快了,离着一段便喊起来:“娘,您先回屋吧,我就几步路的功夫。”
谢夫人数个月没见她,虽然从不在自家丈夫面前说什么,心里却一直牵肠挂肚,又暗自埋怨自己无能,这会儿忙心疼地想从她手里接过个布袋子来,却被谢枝支起胳膊肘拦住了:“哎呀娘,我真没事儿,这没多少分量。”
说话间的功夫,谢枝几个跨步便进了堂屋,两手将两个大袋子往桌边一摞,便被谢夫人拽着衣袖子,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打量起来。
“阿枝,你看起来是不是又高了几分?”谢夫人还没说几个字,眼泪就涌了上来,“你在……你在那儿过得好不好啊?可千万不要瞒着娘啊。”
谢枝心头也是滚烫滚烫的。她在相府自然不是没有委屈的时候,可到了娘亲面前,反倒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她也曾哀怨过,为什么自己的亲娘也要出卖自己,可她明白,这么多年了,又有哪一次娘亲没有顺着父亲呢?是的,娘亲总是这样,所以自己又何必再平白增添她的愁苦,让她在家中垂泪呢?
转瞬而过的顿滞之后,谢枝笑着说:“娘,我在相府过得好着呢,李相,李夫人……还有承玉,他们都待我很好。”
谢夫人紧簇的眉头却没有半分松动,她紧张地握捏着谢枝的双臂,双眼更是没从她脸上移开过,像是生怕她少了块肉似的。
她知道自己这个孩子,向来都是外柔内刚,打碎了牙也要和血吞。从前家中缺粮少食多时候,她去山里挖野菜,天天走上几十里山路,从来都是一声不吭。直到自己有一天想着替她换双鞋,才发现鞋尖和鞋跟都被磨破了,还有一块块深色的污渍,是干掉的血。
可是她的阿枝,从来就没对她提过一个字。她忍不住抱着那双鞋子,在屋子里哭了。那时的心情,就好似此时此刻。
“娘,你就别拉着阿姐站着说话了。”谢归从门外转出来,手里提着还飘着白烟的茶壶,“阿姐,刚沏好的茶,你快喝上几口,暖暖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