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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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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在茶盏里打着旋。

谢夫人这时也顾不上仪态,只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扶着谢枝坐下来:“是我高兴糊涂了,都忘了,阿枝你快先坐下。”

谢枝约莫也能猜到些自家母亲的心思,可她也不忍点破,只装作惘然不知,解开身上的兔领披风,捧过茶来,对谢归道:“你倒是机灵,不过你还得再备几只茶盏来,今儿还有俩丫头跟着我一道来呢。”

谢夫人和谢归俱是一愣。这么些年,他们自己糊口都难,更遑论去雇个下人了。谢枝这么一提醒,他们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还没等他们问个究竟,就隐隐听到院里传来几声闷响,扭头看去,只见两个梳着双丫髻,身穿杏色对襟比甲的小丫头东歪西倒地正合力拎着什么东西进来,颇为吃力的模样。

谢枝笑了几声,又起身没入风雪中去帮她们,只见两个丫头没什么气势的同她争执了一下,终于由得她又提了两个布袋子进来。

谢枝正掸着短袄上的雪,却听得两声闷响,骊秋和姒云竟直接跪在了地上,朝着谢夫人磕了个头:“见过夫人。奴婢无用,还叫少夫人亲自来拿,还望夫人恕罪。”

谢夫人被她们这阵势吓了一跳,忙一个个把她们扶了起来:“两位姑娘,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呀。”

谢枝揉着自己的肩膀,哭笑不得地看着一方硬要跪,一方不让跪,推拉了半天,终于开口:“好了好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在家时常帮着搬东西,不打紧。”

骊秋一跺脚,脸涨得发红,怨起自己来:“早知道来时就不拦着唐寻来了,若是他在,就不必劳您亲自动手了。”

谢枝笑了笑,没放在心上,倒是谢夫人好奇起来:“你们拿来的是什么,怎么看起来分量这么重?”谢枝扯开袋口给她看:“娘,都是些精米白面肉干什么的,我想着咱家平日里最缺这些了,就多带了些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骊秋一直想说些什么,只是被姒云按住了。其实骊秋心里觉得这礼未免也太过寒酸,怕谢家人觉得相府小气呢。本来李承玉早就吩咐她预备下了不少东西,李夫人还特意打听过谢夫人出身,备了好几箱的名家字画,还有珠宝锦缎,只是没料想少夫人竟给拒了,只从里头取了些粮肉出来。这些东西,若是她想要,平日里随便拿取便是了,毕竟从前放在相府的库房里也吃不完,最后还是要被虫蛀的。

骊秋本来是担心谢夫人看了这礼会不爽快,担忧得紧,没成想谢夫人竟发自真心地笑起来:“相府真是太客气了,送了这么多,我们家里现在三口人都不一定能吃得完呢。”

“好啦娘,我一早就赶着来见您,早饭还没吃呢,厨房有什么吃食嘛?”谢枝像寻常女孩撒娇般,从背后搭着谢夫人的双肩。

谢夫人被她哄得开心,笑道:“食材我昨日都备下了,只是没想到你来得这般早,我这就给你们做去。”

“好好好,我给您打下手去。”谢枝回头招呼着骊秋和姒云坐下,便跟着谢夫人和谢归要往厨房走。

骊秋和姒云吓了一跳,还是骊秋眼疾手快地拽住谢枝的半片衣角,用手笼着嘴,着急地小声说:“少夫人,您哪能亲自下厨呀,还是让我和姒云去吧,您和夫人这么些日子没见了,该留下来说些体己话才是。”

“你们安心吧,我在家中做活做惯了,”谢枝哭笑不得地把自己的衣角扯了回来,“我娘做的小点可是正经的苏杭手艺,你们难得尝一回,可千万别见外。”

谢枝好说歹说,总算把俩人哄好了,这才牵过有些担忧的母亲的手,往厨房走去了。

……

谢夫人早就隔夜醒好了面团,这会儿她把袖子挽到肘间,一边揉面一边问道:“阿枝,你之前说你在相府过得好,可是真话?你莫要哄我。”

谢枝脱下了有些臃肿的短袄,在她边上淘洗绿豆。好在谢归早生起了炉子,所以她倒没觉得冷,面皮上反而浮起了一层薄汗。她双眼盯着手里的活儿,似是随口说道:“娘,我骗你这个做什么?”

谢夫人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说道:“我看方才那两个丫头对你的态度,心中确实放心了不少。定是主人家待你好,做丫头的才会把你放在心上。”

谢枝点点头:“她们两个心思细,又体贴,在相府也多亏有她们照料我。”

静了半晌,一时只有面团偶尔摔打在木板上的响声,淘洗的水声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这混杂的、此起彼伏的声音像酝酿着某种更为庞大而深沉的东西似的,叫一直埋头添柴的谢归也忍不住抬起眼皮,看着陷入沉默的二人。直到光亮如潮水般涌上眼前的灶台,他才惊觉天已放亮了。

他双手掰着一把柴草对折,盘算着该说些什么才好,却听得一阵“笃笃”声突兀地响起。

屋里三人都不约而同地朝着声源望去,只见一个瘦削却高挺的身影正背着光拦在门口,像土捏的山,铜铸的楼,沉默,固执,而又压抑。

谢夫人先回过神来,小心地用手肘捅了捅谢枝。谢枝这才反应过来,但还是踌躇了好一会儿,才不大情愿地说了声“父亲”。

像是一场无形的僵持终于有了结果,谢临渊这才言简意赅地吐出几个字来:“你随我来。”

谢枝犹疑着看了谢夫人一眼,对方也用一种茫然又生怯的目光回望着她。谢枝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放下手里捏好的团子,扯过木架上的布擦干净手上的面粉,撸下袖子,才低眉顺眼地跟在谢临渊身后走了。

谢枝忘记把短袄套上了,乍一走出门外就冻得她一哆嗦,冷风像长了眼睛似的刁钻地往她单薄的领口里钻,叫她很是不体面地缩紧了脖子。

还好路程不长,谢临渊就带她进了一间偏房,“咔哒”一声落了锁。

天色尚未十分明朗,屋里唯一的一扇窗又是朝着北,是以一片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直到谢临渊点了盏煤油灯,谢枝才看清他正珍而重之地打开一个包裹,里面放着一个牌位,一根荆条。

谢枝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幼年时的记忆像反胃的食物一样几乎要呕吐出来,卡着她的喉咙口叫她说不出一个字。她心里恨不得拔腿就跑,可双腿却如奴隶般顺服地站在原地。

谢临渊将牌位小心地放在桌上,正对着谢枝,冷漠地吐出两个字:“跪下。”

谢枝犹豫了一下,一根荆条便在她边上甩了一记,吓得她膝盖一软便磕在了沁凉沁凉的砖地上。

女儿骨头磕碰的惨烈声响未让谢临渊皱一下眉头。他把荆条换到另一只手上,走到谢枝背后,先是问了句:“你可曾与大公子同房?”

谢枝咬着牙摇了摇头。

谢临渊的神色没有半分浮动,一只手却狠狠地甩了下去,谢枝疼得往前一扑,感到背上浮起了一道火辣辣的伤痕。

自己父亲的声音恍如索命的阎王般可怖:“你是不是离家久了,心思又野了?”

野不野的不知道,但确实是变软了。谢枝自嘲地想着,从前自己可不会掉眼泪,可现在热乎乎的眼泪争先恐后地从眼里淌出来。她把头伏得更低了,小心翼翼地用手背把眼泪都擦干了,像在藏着自己所剩不多的自尊。

“女儿不明白父亲的意思。”

“你在相府摆弄你那点数算的功夫也就罢了,竟还敢传出那等腌臜的流言来,你幼时还只是自命不凡了些,我以为你这几年改了性子,没成想又变成这寡廉鲜耻的模样。祖宗在天有灵,你不觉得羞惭吗?”谢临渊的话冷冰冰的又扎满了刺,像檐下一块块的冰锥。说完了,又是一记荆条狠狠地抽在背上。

是的,祖宗。谢枝的目光跌跌撞撞地落在那个牌位上,上面干干净净,没名没姓,多少年了,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祖宗该是谁。可父亲要敬他,自己也要敬他,他的身子埋进了黄土,可那魂灵还在世上飘,他的双眼阖上了,可其实还是一直在瞧着后辈的人。

见谢枝不说话,谢临渊走到她面前来,用荆条戳着她的脖子,迫使她抬起头来:“你在不孤楼不是很能说吗?怎么到我面前就成哑巴了?”

谢枝喉头滚动了一下,哑着声音说:“父亲教训得是,女儿日后一定谨言慎行。”

谢临渊冷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你嘴上总是答应得痛快,可心里未必真服了气吧?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里是京城,不是你跟着我待过的任何一个乡下地方。这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狱,你以为凭你几分小聪明,被人吹捧几句,别人当真就瞧得上你了?”

“别人在你面前恭维你,可背地里没准就是算计着如何置你于死地。你要寻死,本是你的事。可你这辈子没这个福分,谁叫你姓谢,谁叫你生来就背着债,顶着罪?你要死了,还要拖累我们一家人。所以你不能死,你要收心敛性,在这京城里全须全尾地活下去,懂吗?”

谢枝像个抽干了魂灵的木偶似的,任那荆条戳刺着。

她想,多少年了,自己一直就没看懂过父亲。在上级面前奴颜婢膝的父亲,在百姓面前散尽家财施恩的父亲,对妻子儿子和风细雨的父亲,对自己冷若冰霜的父亲,重重叠叠的影像在她眼前纠缠。

她的目光飘忽着,从那无名的牌位落到谢临渊身上,问道:“父亲,你恨我对不对?”

谢临渊脸上的神色空白了一瞬,又听到谢枝问:“因为八年前那件事,你一直记恨着我,永远都不会原谅我,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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