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故人
是日天地明净,雪停风息。谢枝和骊秋由程家的侍女领着往内宅走去。当时谢临渊倒是没真下狠手,再加上谢枝向来康健,身上的伤这几日倒是将养得七七八八了,只是掌心仍旧留着一道浅浅的疤痕。
来之前,谢枝便听骊秋说道,程家老夫人去世得早,不过程知院多年来也并未续弦,大女儿邻朝,也就是李夫人,多年来一直深居简出,小儿子乐山又是个不管事的浪荡纨绔子,所以这时候,只有二女儿悬珠,也就是信王妃,才会在家中待一段日子,操持各种事宜。
不晓得为何,或许是因为三夫人新丧不久,这偌大的宅院里看起来暮气沉沉的,安静得可怕。下人们总是尽可能地低垂着头,恨不得把整张脸藏起来似的,可仍旧看到他们藏着某种愁绪的耷拉的双眉。
领路的侍女走到一扇门前,小心地望了一眼,却发现主人家压根不在里头,只有几个洒扫的丫头在干活。她忙朝着谢枝一福身,告罪道:“少夫人,王妃她本来是嘱咐我带您来这儿的,这会儿想必有什么要紧的事离开了,还请您在屋中稍等片刻,我先替您上茶。”
谢枝自是不会苛责她的,笑吟吟地坐下了,沉默地喝起茶来。
过了约莫两炷香的工夫,身后的骊秋偷摸揉了揉酸痛的肩,凑到谢枝小声嘀咕:“少夫人,这都多久的工夫了,怎的白白叫你等了这么久,这回王妃未免也有些太失礼了……”
谢枝忙伸出一根指头放在嘴边,示意她噤声。她不知道这位信王妃当真是被旁的事牵绊住了,还是故意为之,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但人在屋檐下,她其实并没有太多选择。
又不知过了多少辰光,屋外隐隐传来行礼的声音,不消一会儿工夫,只见从门外转进一位雍容清雅的妇人来。只见她一身立领对襟揉蓝比甲长衫,上又着兔毛领嫩鹅黄织金翟鸟短袄,手中捧着六瓣梅花形的手炉,头梳流苏髻,插一把白玉玉兰抱枝的长梳,耳垂坠一对水滴形天青石耳坠。
谢枝只是一愣,便猜到来人身份,忙起身上前几步行礼,又担心惹出别的事端来,还不忘谨慎地把那只受伤的手藏于袖中:“见过信王妃。”
程悬珠见了她,却像见了件稀罕物什似的,向来平静乃至淡漠的目光闪动着某种亮光来。她勾了勾手,叫谢枝先起身,然后围着她转了几圈,不住打量着,最后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谢枝被她这露骨的眼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但仍旧老实答道:“过了年,就是十六了。”
“哦,已经十六年了啊……”程悬珠轻声念了句,又说道,“你和承玉成亲,也有个三四月了吧,怎么也没想着来见见我这个姨母?”
谢枝被她问得有点窘迫。她自到相府之后,便觉得相府似是都不大和人往来,自己又不是活泛的性子,自然也不会想着主动去拜访谁。程悬珠见她被自己问得红了脸,又笑起来:“我可是……一直都很想见见你。”
“见我?”谢枝不由得反问了一句。
程悬珠一双素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目光柔和:“因为我从前,和你的……”
“母亲!”忽然插进来一声呼喊,把谢枝和程悬珠都吓了一跳。程悬珠短暂一惊之后,便已料到了来人的缘故,便侧过脸,斜睨着急匆匆跨进门的君厌疾,嘴角带上一丝了然的冷笑:“你来得倒是时候。”
君厌疾虽然惯听了她的冷言冷语,但每每总觉得心凉了半截。他看了眼谢枝,又看着自己的母亲,喉头滚动了下,才故作若无其事道:“母亲实在冤枉我了,我也不是有意打搅你和表嫂说话的,只是……只是外头出了点事。”
程悬珠收回自己搭在谢枝肩上的手:“不会又是那个孽障惹出什么祸事来了吧?”
君厌疾轻咳了一声。程家的那些腌臜事,他向来不屑,母亲亦是厌烦,只是两家到底同出一枝,不能视而不见。谢枝在他心里到底是外人,他觉得说出实情来多少有些丢了颜面,便支支吾吾地说:“人在府门前……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程悬珠像是叹了口气,转身对谢枝道:“今日不巧,叫你看了笑话。我去料理一下,很快就回来,咱们再好好说说话。”
谢枝方才听二人言语,便猜测二人言辞模糊的这件事大抵便和程乐山有关,只迟疑了一瞬,便大着胆子说道:“姨母实在太见外了,我……我在这儿一个人躲清闲,也有些过意不去,不如我也和姨母一起过去吧,没准还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她话音刚落,君厌疾便指剌剌地拿话刺她:“你能有什么好帮忙的?”
程悬珠斜了他一眼,直逼视得他把脖子缩了回去,才若有所思地看着谢枝。谢枝觉得她好似能一眼望到自己心里去似的,颇有些心虚地忽闪着眼睛,正想为自己方才的鲁莽找个台阶下,却听得程悬珠道:“好啊,那我们就一起过去吧。”
谢枝听她如此爽快,一阵恍惚,耳边听到君厌疾急道:“娘,这事儿怎么能让她……”
程悬珠把谢枝的手抓到自己手心里,那只刚刚一直捧着手炉的手暖和得叫谢枝莫名心安。她看着君厌疾,理所当然道:“她现在好歹也算半个程家的人,怎么就不能叫她知道了?”
说完,她看着自己儿子脸色有些萎靡,便又说道:“你想给程家留几分颜面,可程乐山自己都不要脸了,你替他着想又有何用?”
谢枝今日来程府之前,还从没想过这位信王妃原来是这般的人物,便暗自叮嘱自己该更小心些……只是,为什么她隐隐觉得,王妃她似乎……很护着自己?
可是,她之前从来都没有见过王妃啊。
……
谢枝揣着满腹的心事,跟着程悬珠和君厌疾到了程府的门前,只见几个看起来既沧桑又憔悴的男子和妇人跪在府前,缀满了补丁的单薄衣衫根本挡不住寒风,冻得他们干裂的双颊上都透出一种死气沉沉的暗红,上下牙齿更是不住打战,冻得涕泗都狼狈地糊在脸上,同拦着他们的门役哭嚷着什么。可见着了一看便是主事人的程悬珠,他们竟莫名来了种力量,合力推开了门役,在厚厚的雪地上急切地跪行了几步,吓得君厌疾下意识拦在自己母亲面前。
程悬珠却很是镇定地推开他,叫只顾着冲她磕头的几个人先站起来说话。
那几人面面相觑,都有些犹豫和胆怯,一个看起来像是打头的人像是狠了狠心,一抹鼻子就站了起来,用被冻得颤颤巍巍的声音说话:“小的名叫朱永福,我们这几个都是程家的佃户。这两个月我们都来过好几十趟了,一直没能进门,可是我们实在是熬不住了啊!”
说着,这个面色黝黑的中年男人竟委屈得红了眼睛,然后自己也觉得丢了面似的用粗粝的手指按了按眼眶。
谢枝在后头瞧着,很想叫他们进屋里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可她看了看似乎压根就无动于衷的程悬珠,也知道这里其实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只好把话又咽了回去。
程悬珠道:“你先说说是何事,我才好为你做主。”
朱永福道:“今年夏秋两收之前,程三公子说向官府帮我们每户人家都贷了十贯钱,可秋收之后,却忽然跟我们说让我们多交三倍的利息,那可是每户四十贯钱哪!我们求程三公子削减些利息,三公子却直接叫人上门砸抢。本来我们靠着秋收剩下来的余粮还能勉强度些时日,可眼下这天越来越冷,我们的孩子都要熬不住了啊!”
他说着,又禁不住哽咽起来,身边跪着的几个人也拿自己破破烂烂的袖子抹了抹脸。
谢枝听了,若有所动,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得程悬珠道:“原来如此,你们且稍等。”说罢,她便朝君厌疾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耳语了几句,只见君厌疾会意地点了点头,朝着内宅走去,没消一会儿,便又回来了,只见他把手里拿着的沉甸甸的银袋子交到了程悬珠手里。程悬珠拉开袋子看了一眼,确认无误了,才递给朱永福,道:“这里头有十两银子,够你们几家人添置过冬的物什了,至于利息的事,我会和程三公子说的,你们不必放在心上。”
朱永福几人本来早已心如死灰,只是实在无处求告才多次来程家,没想到这一回竟意外得了这么笔横财,一时不由都喜上眉梢,生怕程悬珠后悔似的,一把把钱袋子抓了过去,然后齐齐在地上叩了好几个头,一口一句吉祥话,然后才喜气洋洋地走了。
谢枝见程悬珠这般处事,吓了一跳,忙小声向身边的骊秋嘱咐了几句。骊秋不解地说了句“啊?”,谢枝见朱永福等人欢天喜地的模样,生怕他们一会儿就走远不见了,忙催道:“快去呀!”
骊秋不敢违逆她,心虚地看了眼程悬珠,发现她正头痛地揉着自己的额角,忙趁着她这不注意的当口,从程府的大门边上溜了出去。
程悬珠觉得自己额角的抽痛终于消下去了,才冷冷道:“咱们去见见那位好大本事的程三公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