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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等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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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临渊转身准备朝家中走去,却见一个粗布短打的年轻人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预感不大好地眯起眼,只见那年轻人假模假样地朝他作了一揖,开口道:“谢正言,我家大公子有请。”

“……”

京中世家虽多,但谢临渊自然能猜到他口中的大公子是谁。尽管他心中讶异于对方竟会主动来找自己,还特意避开了谢枝,但还是默不作声地跟着那年轻人走了。

两人穿过风雪中的街巷,随后那年轻人随手敲开一家普通民宅的后门,才见里头烛火幽幽,陈旧的桌边靠着一支青竹杖,陶制的杯子还整整齐齐地倒扣在桌上,一道瘦削的人影正静静地坐在一旁。

冷风刁钻地顺着打开的门缝溜了进来,刺得他忍不住呛咳了几声,才转头看向谢临渊,浮起一个苍白却恪尽礼数的笑:“岳父,许久不见了。”

唐寻探出门缝,张望了眼并没有可疑之人,才小心地阖上门。

谢临渊见到了意料之中的人,讪笑了一下,搓了搓手:“大公子为何在这地方见我,你身体不好,此处阴寒刺骨……”

李承玉摇了摇头:“岳父先坐下说话吧,可惜此处没有茶水可奉,而你我今日又不巧或许有许多话要说。”

谢临渊依言温吞地坐下,试探着问:“莫非是我那不晓事的女儿冲撞了你?她自小野惯了,大公子莫要……”

李承玉沉沉地直视着他,直截了当道:“岳父,恕我冒犯,其实阿枝与我成亲不久后,我便派人去吏部寻了您的文书。”

谢临渊的目光只短暂地凝滞了一瞬,然后便疑惑地看着李承玉,仿佛不知他为何要提起此事。

李承玉接着道:“您的委任文书上,写的是裴寒鸣裴尚书的名字。这原也正常,谁都知道裴家和谢家世代交好,哪怕是在边饷案事发后,裴家也对谢家多有帮扶。可岳父您入京没有几个月,却选择了我父亲这一边,而决意与裴家断绝关系。”

“这……”谢临渊面露尴尬,欲要解释。李承玉却无意要听他说话,只是自顾自说了下去:“众人都暗地里嘲讽您卖女求荣,可我却觉得很奇怪。我遍阅了岳父您自入仕后的访册,便想,一个人的性情品性,真能天翻地覆到这般地步吗?当然,我心中还有另一个疑点:这么多年来,岳父您四处辗转,却苦无晋升之路,裴家从未在此事上襄助,为何去年却特意提拔了您?”

谢临渊无意识地抠弄着桌边。

“于是,我又请人查了下去,这倒颇费了些工夫,好在并非一无所获。”李承玉顿了顿,才道,“原来,岳父是受平江府知府,当世刑名圣手于勘于知府的多次极力举荐,才被纳入了升迁备选的名单之中。而裴尚书不过是乐于做个顺水人情罢了,只是他也确实没有料到,您后来竟会投靠我李家。”

谢临渊咧嘴笑了笑,看起来颇有几分不好意思:“惭愧惭愧,于知府确实对我有几分赏识,我这才算是乘了东风啊!”

李承玉却没有要顺着他的意:“可是,于知府向来孤立独行,更不爱与人结交。您与他的交情更是平平,却偏偏成了唯一一个被他保举的人,这难道不奇怪吗?”

迎着谢临渊愈发玄妙的眼神,李承玉缓缓吐字:“因为,于知府效忠的只有一个人,而您,是被他选中的人。”

说着,他微微侧过脸,朝着某个方向点了点下巴。谢临渊面上铺展的谄媚讨好和卑微,像被碾碎的冰面一样骤然四分五裂。他浸淫官场多年,自以为可如唱大戏的伶人一般变幻千百张面孔来蒙骗世人,可眼下竟被一个年轻病弱的后生轻易看穿,一瞬间叫他心神大震。

他很快便察觉了自己的失态,起身背过身去,面对着挂着厚毡的窗框,袖中双手因捏得过于用力而嘎吱作响。

他明白,此时再装傻充愣已全然没有意义,因为李承玉可以猜到那个人的存在,说明他手上还有更多的线索,而并非只从自己一人身上顺藤摸瓜。

他须得承认,在这一刻,他动了杀心——因为这件事,决不能被外人知晓,更何况那个人还姓李。

李承玉似乎并不在意他是何反应,仍旧如常说道:“岳父入京后不出一月,我便突发急病,以致昏迷不醒。而阿枝入府当夜,我却正好醒来。我已不是三岁小儿,所谓天理命数,实在骗不过我。天理,实为人为罢了。”

听到“阿枝”的名字,谢临渊的目光霎时凉如冰雪。李承玉既然已看穿到这般地步,那阿枝就危险了……

“其实,昨日我想了很久很久,要不要同岳父您挑明这一切。”或许是说话说得多了,李承玉不大舒服地咳了一声,“但唯有如此,我才能向岳父保证,我会保护阿枝的决心。”

听了这话,谢临渊攥紧的手忽地失去力气。他转过身去,看着面色惨白的李承玉,觉得自己平生第一回看不透一个人:“你不打算告诉你父亲?”

李承玉看他终于开口,笑了笑,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道:“阿枝回府后,我发现她受了伤……依您的性情,我倒是大略可以猜到这其中的缘故。但我想和您说,阿枝之前的所为,并不是为了自己能大出风头。她其实是……”

李承玉慢慢地眨了眨眼,语声渐低:“是为了我。”

“作为父亲,或许您还不够了解她。阿枝就是这样善良的孩子,她可以忍受加诸给她的一切,但是又可以为了保护别人而挺身而出。

“所以,我想请岳父日后不要再责罚她了。无论她做何选择,我都会为她安排妥当,不会出任何差池。正如我不会再向其他人说出您的秘密一样。”

谢临渊心神激荡,连带着面上的皱痕都抽搐了几下。他盘桓许久,最后又坐了回去,沉吟良久,方道:“我不明白大公子如此做的用意是什么?”

李承玉道:“我的秘密,暂时还不打算告知岳父。不过,我也希望自己隐瞒的日子不会太久。”

说完这句话,他围上兜帽,大半张瘦削的脸都被藏在了阴影里,道:“岳父,今日便说到此吧,我确有些不适,不可在外久留,所以还请让我先行离开,委屈您在此稍坐片刻,免得被有心之人看到你我行在一处。”

谢临渊看他于如此细微之处都这般小心谨慎,知道此人越发不可等闲视之,沉默地点了点头,目送着李承玉半撑着竹杖,半在唐寻的搀扶下没入了风雪里。

屋中无人,阒然寂静,他忍不住又抠弄起桌边来。他不禁回想着脑海中记忆的片段,从前说起李家,谁都只能想到雷厉风行手段狠辣的李渡。很少有人会想到他这个病弱的儿子,也或许还有零星几人能记得他是崇宁三十七年会试的头名,却在殿试中成了末名,短暂地成了京中的笑柄。

此外呢?此外,就再全无印象了。

那副躯壳看起来如此孱弱无能,可是……

谢临渊想到方才无惧无畏、坦荡磊然地直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他想,那双眼睛里,到底还藏着多少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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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李渡有件事也猜错了——谢枝这时候,压根就不在相府。

今日朝会一言不发的裴寒鸣,心事重重地回到府中,挥退了下人,一个人坐在正堂。他此刻内心的波澜,与今日朝堂上的同僚们,大抵是相同的。只是,他心里还有一种更为幽深的……

“裴伯伯?”

这一声有些轻微的招呼,却无异于一道惊雷猛地在裴寒鸣耳边炸开。他猛地抬起头,看到堂下站了个布巾素衣的年轻女人。等人走近了,他才反应过来,那竟然是谢枝。

谢枝发觉他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小心了几分,先是解释道:“裴伯伯,我来是为了履行当时和您的约定。只是我现在处境敏感,不好直接拜访,所以贸然换装前来。”

她今日是瞒着相府的所有人偷偷溜出来的,在裴府后门同一个来送菜的妇人换了衣服,才混了进来,好不容易等到裴寒鸣下了朝。她看裴寒鸣没什么反应,就从袖中把自己托谢归偷来的计簿临本递了过去。

她原以为裴寒鸣会松一口气,可只见他直勾勾地盯着那份计簿,良久才起身拿到了自己手中。谢枝因此看到他额上细密的汗珠,仿佛正受着某种煎熬似的。她觉得裴寒鸣今日着实古怪了些,因此有些犹豫自己要不要说出另一桩事。可她转念又想,自己来一趟裴府要避过众多耳目,并不容易,机不可失。于是她深吸了口气,道:“我知道裴伯伯向来与李相不合,以我如今的身份,裴伯伯对我有所龃龉,也是理所当然。不过……我们裴谢两家过去到底也有份情谊在,所以……”

谢枝说到这,飞快地想了遍自己过往所有的委屈伤心之事,然后眨了眨眼睛,竟眼角泛红,闪动起泪光来,略带哽咽道:“我实在遭遇了委屈之事,但此事我对相府,或是对我的父母亲,都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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