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无路
等到走出了李承玉的视角,走在前头的程乐山才促狭般的说道:“少夫人同承玉倒真是情深似海,只是送下客便如此难舍难分,啧啧啧,不知要是让承玉知道他看似柔弱依人的妻子暗地里却在和裴家勾结,不知他会作何想?”
果然。
谢枝捋了捋鬓边的乱发,语气镇定:“小舅舅派人跟踪我?”
“哈哈,我是不是找人跟踪你,有什么要紧?”程乐山头也不回,但谢枝却可以想见他脸上那副仿佛拿捏了一切的得意的神色,“要紧的是,夫人你同裴家的人说了些什么。这桩事,恐怕不仅承玉会在意,我的姐夫更会在意才是。那时,即便夫人巧舌如簧,怕也难以狡辩了。”
谢枝的眼皮抽了抽:“你在威胁我?”
程乐山理所当然道:“我当然是在威胁你,不过好在夫人你还有可以让我威胁的东西。”说到此,他转过身来。谢枝发觉他这副被酒色掏空了的虚身子也有几分高挑,背着光把自己挡在了别人的视线之外,冷涔涔的手指像蛇吐的信子,贴在自己对襟的梅花扣上,他的声音柔声柔气的,却脱不去一层阴冷:“少夫人着实是个有趣的人。我这个人一生没什么本事,唯独却会看女人。少夫人虽然人前总是一幅温顺柔弱的蠢样,不过心里的算计似乎却很多。”
谢枝没有避开他,仍旧用一种镇静的目光凝视着他。
程乐山的手指缓缓上挪,抚上了那截细瘦如花茎的脖子,可与其说这像调弄,莫不如说,像是蛇类在确认自己的食物还散着热气。他的语调却开始渗入某种兴奋来:“满京城的女人都怕我,可唯独少夫人不怕。有意思,真的很有意思,如果……如果少夫人可以在我面前哭出来就好了。”
谢枝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程乐山好整以暇地把手收了回去,却把唇贴近了她的耳畔:“少夫人,五日后的酉时,咱们在赤梅子街的怜香院再见,如何?”
“好啊。”
程乐山的尾音还没落地,谢枝便爽快地应承了下来。
看着谢枝毫无波澜的神色,程乐山在一瞬的怔愣后,嘴角的笑意却像涟漪似的一圈圈扩开了,最后简直像个豁开了嘴的妖怪。他桀桀地怪笑了几声:“那我到时候,就恭候少夫人大驾了。”
说罢,他便拉开了和谢枝的距离,心情颇好地哼着某支轻佻的调子,悠哉悠哉地出了相府。
谢枝却在原地站了很久。她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种恶心的感觉像团破絮堵着她的喉咙。她想要呕吐,却觉得身体空虚得可怕。
“阿枝?”
这声音把谢枝从恶心的晕眩中救了回来。她循声望去,只见李承玉撑着竹杖,倚在正堂的门边,用一种担忧的目光望着自己。
谢枝忙小跑着过去扶他:“你怎么出来了?外头又冷,你的腿脚又不方便。”
但她察觉到了李承玉抵抗她的力量,才松开手,退后了几步,看着李承玉异常严肃的神情:“阿枝,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谢枝一瞬间害怕是不是程乐山今日的目的真的达到了,于是用力地摇了摇头,然后心虚地补上了一句:“我哪有什么事啊……”
可李承玉那双干净如玻璃珠一样的眼睛仿佛能映照出她一切的心事,让她油然生出一种被看穿的窘迫感。她低下头,看着自己互相搓弄着的双手,耳畔听得李承玉道:“你现在不想说,我可以明白。你先好好想几天,但我想,你最好能如实告诉我。”
一时没人说话,只有冬天的风很是寂寞地吹过庭院,地上的积雪短暂地附和了一阵,很快又很委顿地回到了原处。
谢枝不敢抬头,因为她几乎要哭出来,是以她也错过了李承玉那不同以往的目光。
他说:“我很担心你。我不会害你。”
谢枝点了点头,指尖却被自己搓得通红,像要出血了似的。她心里又是伤心又是委屈——李承玉不会明白的,这样的事,是没有办法告诉他的。
自从自己进了相府以来,李承玉对自己确实很好,甚至是出人意料的好。可是,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在这京城中无依无靠,需要别人保护。
可一旦他觉得自己威胁到了李家呢,他还会不求回报地对自己好吗?
对于谢枝来说,这个问题有着无需她深思便昭然若揭的答案。
……
谢枝一直在等。
怜香院,一听便是勾栏瓦舍的名字,一想便知程乐山约在那里是何用意。谢枝自然不可能去,所以她要等。
等到裴寒鸣因自己告知她的事而有所行动。人命,利钱,总有一桩罪,能将程乐山关入大牢才是。况且,程乐山是李派的人,若料理得好,没准还能攀扯到他父亲程遗佩身上。这是难得的打击李派的机会。裴寒鸣不舍得放过的。
可越等,谢枝越觉得机会渺茫。她明白裴寒鸣还有许多要考虑的事,不可能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就有所行动。也或许,那日他答应自己的话,也只是敷衍罢了。
是她太愚蠢,想得太简单了,也太心急了。
她必须要另谋出路。
难道真要告诉李承玉吗?与其让程乐山那个疯子把事情抖出来,还不如自己先骗他……
骗他……
谢枝在榻上辗转反侧。这几日李承玉什么都没再问她,像是一直在等她自己开口说话。但是……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谢枝反手摸到一直被压在枕下的那把白玉虎首匕首,攥到了自己手心里,仿佛从那刀身上汲取到了力量似的。
是的,已经到了这般自己,自己也只能赌一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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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方晓,谢枝仍同往日无异,照常梳洗,安坐在屋中看账簿。到了未时,骊秋和姒云又要出门,去裁缝铺替她取新衣,谢枝便道自己正好要去库房清点,不用她们在旁伺候。
谢枝进了库房,却将房门反锁起来,从窗户爬了出去。她不方便带上帷帽,便只给自己蒙了块面纱,又走了后门出府。
可京中的气氛似乎也有些不寻常,往日茶摊上闲聊的茶客都寥寥无几,街边交头接耳的人也少了许多,人人都只顾自己走自己的路。时不时还有擐甲执戈的禁军列队而过,用警觉敏锐的目光打量着四周。
但这时候的谢枝已没有心思去挂怀这些了。她凭着先前的记忆来到了不孤楼。
不孤楼门口站着的还是之前那个小门役。在这种地方待得久了,别的本事不说,一双观人识客的招子倒是练得亮得很。纵然谢枝戴着面纱,但门役仍旧一眼瞧出——这不就是当初在不孤楼大出风头的李家少夫人吗?
有了前车之鉴,他忙殷勤地迎上去,问道:“少夫人今儿怎么有空来了,小的名叫三伏,不知可有什么吩咐?”
谢枝也认出了他,想了想,便问:“‘清平乐’那间房的客人,今日可在吗?”
三伏听了,没多犹豫,就说道:“哎呀,少夫人问的可是那位成天戴着个铁面具的怪人?他在的在的,他可是咱们不孤楼的常客。”
谢枝悬着的那颗心总算是落下了一半,她说道:“我来是因为有事要见他,还得麻烦你替我引路。”
原来是有约在身,那就不会出什么事了。三伏的心也落了地,忙接话道:“好说好说,少夫人跟我往这边走吧,不然容易招人耳目。”
说着,三伏便引她走了一道偏门,上到五楼,走到“清平乐”房的门口,正要敲门通报,谢枝却抬手拦住了他。
屋里有人在弹琴。琴曲萧瑟寂寥,如塞上月,沙上雪,令人闻之心有戚戚焉。只是谢枝这时候却并没有哀戚的闲心了,相反,她看似平静的面孔下早已心急忧虑得气血翻涌。但出于礼数,她还是站在门口听完了整曲,正要抬手敲门,里头的人却先开口了:“贵客既来,为何临门而不入?”
一旁的三伏直到这时候已经用不上自己了,便知情识趣地躬身退下了。谢枝犹豫了一下,还是取下了自己的面纱,这才推门进去。
赵彧盘腿坐在琴案前,乌黑的长发搭在雪白的内衫,肩上披着雪青色织锦外袍,气度雍容。看清了来人是谁,他微微侧了侧脑袋,有些出乎意料。
“赵先生。”谢枝朝他行了个端正的礼。
赵彧的眼睛弯了弯,让人觉得那张隐藏在面具后的脸似乎是在笑。他取下手边正在炉火上烹着的茶,替她沏了一杯,问道:“师妹可是稀客,快请坐,不知今日前来,可是有何指教?”
谢枝依言坐下,手中捧着杯盏,指腹却不住地摩挲着杯身,指尖用力到泛出白来:“之前赵先生说若我有事相求,可以施以援手。所以今日我冒昧来拜访,想求你帮个忙,无论报酬是钱财,还是别的什么,我一定会尽力办到的。”
赵彧不动声色道:“师妹客气了,先但说无妨。”
谢枝喝了口茶,才道:“我想让你帮我杀一个人。”
“杀人?”赵彧似乎并不惊讶,反而玩味般把这两个字又嚼了一遍,“杀什么人?”
“程乐山。”谢枝一字一字道。
“这京中叫程乐山的人,我只知道一个,不会就是我想的那位吧?”
“不错,就是他。”
赵彧觉得这事有意思起来了:“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他的性命吗?”
谢枝不想多做解释,只是说:“因为他应该死。”
赵彧笑叹了口气,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臂:“师妹,恕我直言,要依照你这说法,这京中该死的人可多了去了,难道各个都要取他们性命不成?”
谢枝被他问倒了。
赵彧又道:“程乐山的父亲掌管审刑院,手掌刑讼大权,刑部和大理寺皆要听令于他。我若杀了他最宠爱的儿子,他岂不是要追查我到天涯海角?师妹,很可惜,这个忙,我恐怕是帮不了你了。”
她想,自己实在是病急乱投医,是疯了,脑子糊涂了,才会来找只有几面之缘的,称得上陌生人的赵彧来帮自己的忙。
“我知道了,”她不无窘迫道,“那就打扰赵先生了。”
“等等。”看谢枝起身欲走,赵彧喊住了她,一手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师妹,你今日有些奇怪,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了程乐山的手里?若如此,也许还有别的办法可想,不必非要刀刃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