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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相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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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百无聊赖地待在龙椅上,若不是他还有对君王威仪的些许在乎,此刻几乎快要眼皮一翻躺倒在椅背上睡过去了。

他实在是不能明白,好不容易定了个盐政的事,怎么大臣们又为了个漕运的事吵了这么些天。

一开始,还只有那个叫柳眠舟的侍郎提出此事,这本来也翻不出什么浪来。后来也不知怎的,高三司使竟也帮着他说话了。

他虽不明缘由,却也知道高三司使和李相向来看不对眼,是以这么一来,此事不仅没有平息,反而倒愈演愈烈,让他油然而生种此事仿佛永无完结之日的绝望来。

王辅安抬了抬因堆叠了多重皱纹而显得格外厚重的眼皮,看年轻的皇帝早就懒得掩饰的倦怠之色,便适时探过身子,小声提醒道:“陛下,朝会已过了一个时辰了。”

这话简直跟点亮了火折子似的,叫皇帝两只无神惫懒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王辅安会意一笑,清了清嗓子,正要喊下朝,可眼角余光瞥见一道紫色身影蓦然出列,将要冲出口的话却硬生生哽在了喉间。

不止是他,原本吵嚷的几个大臣见此人站到了朝堂正中,都不由住了口。只因此人这几回朝会都未发一言,此时出场不知是有何想——正是吏部尚书裴寒鸣。

只见裴寒鸣执笏躬身道:“陛下,恕臣冒昧打断诸位同僚。漕运一事虽事关重大,但若朝会只在此事上消耗,未免也有些不值当。臣有两桩□□,欲向陛下禀明。这两桩事,同样干系重大,还望陛下明察。”

朝堂中一时鸦雀无声,就连向来古井无波般的李渡都略显诧异地挑了挑半边眉。

原本该结束的朝会要因这一句话不知延宕到何时,皇帝原本飞出去的半颗心又被狠狠地拽了回来安在这副躯壳里,一时简直要气血上涌。但饶是他再不将朝事挂在心头,也得顾忌着裴寒鸣资历深厚,否则言官的奏折得跟雪花似的飞上他的案头了。于是皇帝只好尽他所能地挤出个笑来:“尚书请奏。”

裴寒鸣似乎压根没察觉到皇帝的强颜欢笑,面色如常道:“这第一桩事,是之前京中曾流传过大量的假银票。此事已影响到多家票号和平常商贾,虽不在臣职权之内,但臣亦有所耳闻。假银票事关府库存银与行商秩序,且此事事发时日并不短,却从未有人在朝中提及,实乃欺上瞒下。”

他话音刚落,户部使曹观便脸色大变,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得裴寒鸣紧接着又说道:“另一桩事,则是与之前程乐山一案有关。臣不知当日绣内司收押程乐山是出于何因,但他入狱后,程家的几家租户却找上门来喊冤,说是程乐山收取数倍夏料贷与秋料贷,甚至为此而强抢劫掠,乃至闹出人命来。如此恶行,却无人可整治,此事亦是大大的失职。”

众人未料到在这当口,裴寒鸣竟一气说出这些话来,一时不由都愕然在当场。

倒是首当其冲且又向来性情火爆的曹观,已顾不得去看李渡脸色,气冲冲地迈出几个大步走到裴寒鸣身边,高声道:“陛下明鉴,假银票一案在京兆尹张守祯处早有定论,他也曾将此案详细禀报于臣,后续票号和商贾的损失也尚在清算之中,何来失职一说?大晋一天之内大小事情不知凡几,难道全都要拿来烦扰陛下不成?”

皇帝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扭脸朝裴寒鸣说道:“裴尚书,曹户部所言,颇合情理。诸位皆是能臣,既然自己可以料理,又何必到朕这儿多余过一道手,反倒误了工夫呢?”

“陛下,”裴寒鸣沉声道,“曹户部至今仍旧对您有所隐瞒,简直其心可诛!”

“裴尚书,这里是朝堂,你如此言行,可是有碍圣听!”曹观恼火道。

裴寒鸣冷冷地瞥他一眼,口吻却很是从容:“曹户部既如此磊落,为何不肯在此向诸位同僚直言,此次假银票的始作俑者,乃是朱成碧!”

这番言辞掷地后,宛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资历深些的大臣们都面面相觑,继而又埋下头去,不敢声张,心中亦明白今日这场朝会,怕是难以善了了。

裴寒鸣语声愈厉:“没错,正是崇宁二十六年,掀起轩然大波的大通票号假银票案的始作俑者,先帝朱笔御批判以极刑,此事纵然他人不知,曹户部你可不该不清楚吧?为何一个原本该被处以极刑的人,在二十几年后又重新出现在京中,而且还安然无恙?更蹊跷的是,此次他被收押后不出几天,竟离奇暴毙于狱中,张府尹对此难道没有任何解释?”

曹观仍旧愤懑地涨红了脸,可此时瞧起来却似乎多了些色厉内荏的味道:“当年查处大通票号的假银票时,我确有参与不错,但后来定罪判刑,都是审刑院最终裁定,我何来那么大的本事插手他们的事务?至于朱成碧死的这件事,张府尹也上禀过,是暴病而亡。”

裴寒鸣却不再理他,而是面朝皇帝道:“陛下,如曹户部方才所言,那程知院在此事中便有重大干系,再加之程乐山私收农贷一事,恐怕他亦非全然不知情,恳请陛下彻查!”

朝堂上阒然无声。

皇帝惊惶地睁着乌溜溜的眼珠子,先是瞧着王辅安,见他皱着眉头摇了摇头,最后还是求救般的看向了李渡。

这一回,李渡终于如他所愿地站了出来:“裴尚书,你今日所言,实在有失体统。我等同朝为官,各司其职,本就该勠力同心,为君分忧。可你眼下,一会儿是三司户部,一会儿是审刑院,一会儿又是京兆府,如此四处攀扯,却又无切实的实证,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如此岂不寒了同僚的心?”

经李渡如此一言,裴寒鸣竟成了个挟私报复的小人,叫他不由觉得荒唐又荒谬:“宰执,一个二十多年前的死囚犯又活蹦乱跳地出现,难道不应该彻查?至于程乐山一事,我也已拿到了确凿的证据,只要交由大理寺好生勘察……”

孰料李渡竟丝毫不将他的话放在眼里,径自又朝皇帝说话,硬生生截断了他:“陛下,今日枢密院收到边关急报,还需几位政事堂大臣商议,其他事宜,或可暂时押后。”

皇帝见了退朝的希望,顿时双眼一亮:“是是是,还是边关的事要紧。”不过,在皇位上的这几年于他而言倒也不算空消磨,总算还能叫他想起安抚裴寒鸣几句:“裴尚书,你方才所提之事,朕先记下了,不过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左右程知院已被软禁在家中了。”

说罢,也不待裴寒鸣是何反应,便忙提着衣摆往后殿走去了。

裴寒鸣看着皇帝这唯李渡是从,对一切节外生枝之事避之不及的模样,忽觉气闷非常。他为今日这一击做足了准备,可万万没想到,就被李渡那么三两句话就轻易化解了,真叫自己也觉得自己滑稽。

但是……

他之所以敢提出这两件事,也是因为他以为李渡已和程遗佩决裂,可看方才李渡这模样,似乎仍有心维护程遗佩,这到底……

他默默地看着李渡离开的背影,皱眉深锁。他不得不承认,多年来李渡确实心思深沉,饶是他百般琢磨,也难以料定对方醉翁之意究竟在何处。

……

垂拱殿里,冬日里窗框上厚厚的毛毡已经被取下了,早春的阳光很是轻巧地跃了进来,显得殿中很是轻快明媚。

正如此时皇帝的心情一般。

因为不比大朝会,这种和政事堂大臣的会面,他甚至连做样子也不必,只顾自个玩自个的便是,总之诸事总有李相帮忙料理,他乐得当个甩手掌柜。

而此刻,殿中只有李渡、参知政事刘知恒、枢密副使贺龄之和三司使高肃。

李渡手中,正拿着方才贺龄之递给他的,从云州传来的消息——正是突厥使团上呈的拜表。他缓缓捋着颌下长须,面上瞧不出半分端倪,除了贺龄之,其余两人颇有些无从猜度。

刘知恒道:“宰执,可是那些蛮人提了什么无礼的要求?”

李渡摇摇头,又沉默了半晌,才说道:“他们希望可以重开互市。”

窝在椅中老态龙钟的高肃,听闻此言,一时目露精光。

刘知恒若有所觉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回过身来,犹疑道:“当年开放互市后,这些蛮人与商贾私下勾连,有损国帑,这次……”

他话虽未说尽,但几人都已会意。贺龄之道:“若非慎将军大意,让一队将士被突厥掳去,我们何必如此受制于人?”

高肃挪动了下身子,幽幽开口:“慎将军驻守边关多年,战功赫赫,何必因一时疏忽而苛责于他?而且其中或有内情也尚未可知。”

贺龄之被他驳了一句,面上颇有些不好看,但陛下跟前,他到底收敛,只是看向李渡,等他拿个主意。

只见李渡似是浑然不觉周身几人的明枪暗箭,沉思良久,才道:“我们在此商议再多,也难料当日是否还有别的变数。这拜表中对此事已是语焉不详,还需届时兵来将挡才是。而且……”

他抖了抖手中这份拜表,让它袒露于人前,然后才说道:“这份字迹笔力遒劲,似铁画银钩,你们不觉得有几分眼熟吗?”

这话,就连高肃听了都忍不住张眼望去。

这一望,叫他一时眼中波澜乍起,但转瞬却又归于深沉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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