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步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皇后李思齐身边站起一个面容清秀,衣锦绣丽的年轻女子,只是衣袖处不合时宜地留着一团尴尬的灰。
“嫂嫂?”李思齐睁大了眼睛。
谢枝先是向着微微皱眉的李渡点了点头,才在众人又惊又疑的目光下不疾不徐地走下高台,来到李伏清身边,道:“李编修是我的表弟,他近日抱病在身,一直觉得不适,前几日还来家中,让府上的大夫为他诊治。他今日强撑病体,与执思公子来回数个回合,已是难得,冯先生又何必如此苛刻?”
“他姓李,原来是……”冯元贞自个轻声嘟囔了一句,才大声问道,“那夫人您是……”
“我是他的堂嫂。”谢枝看起来很是从容,不似平日唯唯诺诺。在座若有那日不孤楼的看客,想必不会对她此刻的表现感到半分陌生。
她又接着说道:“方才冯先生还说,我中原文学的年轻翘楚不过如此,此言实在太过短浅。我大晋方圆万里辽阔,能人辈出,凭此刻这方寸之地,岂能轻易评断?我这位堂弟平日自然是翰林院中才学上佳者,只是今日恰逢病体未愈,未可发挥罢了。不过依我之见,执思公子方才所作,虽然有些心思,却也不过聊复尔尔,未必胜于翰林院中的其他人。莫提翰林院了,哪怕是小女子我,怕也是比不过的。”
冯元贞自听到她身份起,神色就有些古怪。他上下打量了她几眼,难得迟疑道:“夫人这般言语,看来是可以接下这句酒令了?”
谢枝没有答他,只是先递给李伏清一个让他安心的眼神,才看向执思,说道:“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复襄阳,何曾吹落北风中。”
莫说他人,就连李渡都捻着自己颌下的胡须,微微颔首,难得露出不加掩饰的满意之色。
谢枝说得极为委婉,首句出于《孟子》,在同一篇中对应的话其实为“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可谓既不失气节,又全了礼数。
执思头一回显出些迟疑来,思索片刻后又接道:“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人,焉用佞,浣溪沙,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这句酒令,既是批驳谢枝的巧言令色,又以“浣溪沙”暗示女子误国,末句更是直指这般女子是不可长久,终究要被雨打风吹去。
他这话说得已是很不客气。
谢枝却笑意不减,接着他刚落下的话音,未曾思虑片刻,便直接说道:“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紫苏丸,春风不解禁杨花。”
这一回等了许久,却不曾听到执思开口了。
只见他紧紧蹙起眉来,正想着这话中的意思,却忽觉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他回头望去,正是冯元贞。
可是冯元贞并没有看他,只是笑眯眯地看着谢枝,话确是对着他说的:“徒儿,看来你的学问还需再精进才是。京师中摊贩叫卖之声,常带吟哦声调,被称之为‘紫苏丸’,李夫人这是在说你言语嘈杂、索然无味呢。至于末句嘛,是在说我这个当老师的不曾管教好你,叫你贻笑于大方之家了。”
执思听罢,面上涨红,上前一步欲要再开口,却被冯元贞抬手拦下。
只见冯元贞自己朝着谢枝道:“少夫人果然所言不虚,我这徒弟尚且才短识浅,万万及不上你。不过今日盛会难逢,在下还望再与少夫人讨教一二,不知可愿赐教?”
谢枝静静地看了他半晌。
在之前听那突厥人对答如流之时,她便已确定眼前的这位冯元贞,正是自己从前书中读到的人物——他生于明州富庶之地,幼时便被誉为天纵奇才,五岁便可写诗作文,其诗作被人纂辑成册后更是一时洛阳纸贵,其人亦是名声大噪。
崇宁三十年,鹦丘之会,其与北人章沧水论道三昼夜,二人更是就此成为大晋文坛最璀璨的两颗星。
然而诡异的是,当年冯元贞在春闱意外落榜后,便从此杳然无踪了,如今方知,他竟是去了突厥……
可以说,冯元贞曾是她敬仰之人,即便他如今已是汉贼,但她除惊讶外,对他仍怀敬仰之心。可这所谓切磋,实关大晋颜面,若她不愿接下,那便是有损国体……
但是……
她脑海中不知怎的闪过李承玉在灯下读书的模样,每当自己为他剪下一截烛心时,他就会微微仰起头来,用如水般柔和潋滟的目光凝视着自己。
她从来没有说过,可每当这时候,总让她想起小时借着挖野菜的借口溜出家门在山野里游荡的辰光,柔软的丰茂的春草搔弄着她的脚心,骀荡的和风将花香莺语吹进她年幼的、贫瘦的,却沉静地流淌着蛰伏的脉息的身体里。
而那脉息此刻仿佛也涌动起来,她的畏怯和瞻前顾后燃成了棋逢对手的畅快。
她望向一直等待着自己的回复,逐渐流露出古怪目光的冯元贞,嘴角扬起明媚的笑来:“好。”
冯元贞略有些疑惑地侧了侧脑袋,不知她为何笑得这般灿烂,简直像遇到了什么喜事似的。但他很快就恢复了自然,道:“从前陈思王七步成诗,只是我等后人自是才疏学浅,不敢相提并论,不如你我共撰一诗,每走七步必须接出下一句,直到无法再接为止,便是落败。”
“好,”谢枝想了想,又道,“那就请冯先生先。”
冯元贞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若是我先,那我可就占了大便宜了。”
“只是略尽宾主之谊,还请先生莫要推辞。”
冯元贞笑道:“好,既然夫人这么说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罢,他抬脚便不疾不徐地迈了七步,然后说道:“眼下正是开春,东君又临,那在下就不免俗地以‘春’为题吧。”
只听得他又说道:“残雪不遂东君意。”
起句颇为庸凡,不过这也属寻常。续诗好比对弈,对手或许便在哪一句里埋下机关,这第二句还是以守为主,先看看他打的什么主意。谢枝转了转眼珠,已有了答案,却仍旧先走了七步,才说道:“一径零落任梨香。”
冯元贞微微点头,走完七步后,说道:“迎春又傍新雁声。”
此句看似不起眼,实则却埋了不少精巧的心思,要续得工致漂亮,殊非易事,不禁有人面露忧色。
却见谢枝不动声色地走了七步,然后道:“马蹄犹待旧燕堂。”
“好!”冯元贞竟头一个拍手叫好起来,仿佛此刻与谢枝比试的并不是他。但他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而后缓缓说道:“莫笑丹青不拟真。”
座中渐渐响起低声耳语,许多人这时候才回过神来——冯元贞所拟的颔联中,迎春多生于淮南,但迎春花开的初春季节,大雁已北归,如何能听到雏鸟的鸣声?原来此句乃是声东击西,看似写春,实则是虚,正是为了眼下这一句而做的铺垫;可谢枝上一句却是实实在在的春景,恐怕已落入冯元贞的陷阱之中了。而且,这诗中画错春景的画师,莫不是冯元贞还有一层暗讽谢枝未曾识破他言语蹊跷的意思在。
正在有人扼腕忧虑之际,谢枝仍旧面不改色,沉静道:“绣家痴小毁罗裳。”
以技艺不工的绣娘来对应画技拙劣的画师,倒是能和冯元贞的上一句意思相通,可不知怎的总有牵强之感,看来是谢枝方才当真没有识破冯元贞设在诗中的诡计,因而强行应对,已是落于下风,也不知末句该如何续接。
就连冯元贞脸上的笑看起来也似乎更为笃定,仿若成竹在胸。他一生自诩难逢敌手,难免心性孤高,之前虽觉得谢枝有几分本事,却并未觉得她真能和自己较量。他悠悠道:“至今犹笑邯郸事。”
他这句话,无异于是明晃晃地暗示谢枝只不过邯郸学步,一直被自己牵着鼻子走,实则只有些口耳之学,与自己比试不过是自取其辱。
然而,谢枝静静地听完,脸上却没有他预想的恼怒或羞惭,她甚至脚步都没有挪动半分,只是转向自己,慢慢说道:
“未晓寒衣过重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