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夷思
“他?”赵彧又握起那只白玉盏,浅饮了一口,才道,“少夫人放心,我已经替你好好地整治过了。不过命嘛,我倒还暂且留着,以防日后有用。少夫人这一提起,莫非你还想着将他送回绣内司,由律法惩治?”
谢枝听他慢悠悠地说话,一颗心更是七上八下的,她道:“难道不该如此?程乐山犯下的恶行,正该由三司过审,公告天下,让他为众人所不齿。”
赵越微微歪着脑袋看她,像是在研究什么稀罕物件。等把谢枝看得浑身不自在了,他才笑道:“少夫人真是……天真又善良,若是日后再不硬起心肠来,怕是要吃大亏的。”
谢枝不说话了,只是拿固执的眼神看着他。
赵彧轻飘飘地叹了口气,状似无奈道:“好吧,左右他暂时已没了用处,我明日就派人将他送回。”
谢枝双眼微微睁圆了,赵彧这答应得……比她以为的爽快多了。她想着是不是该道声谢才好,忽地紧张道:“你若送还,他不会说出朱成碧的事吧?”
“少夫人可把我想得太过愚钝了。如今敌在暗处,我可不会打草惊蛇,叫人推出个替罪羊来断掉我好不容易寻到的一点线索。”
“如此……”谢枝犹豫了一下,“那就多谢赵先生了。”
“谢我?”赵彧像是被她逗笑了,“既然少夫人如此客气,那我就再多说一句,少夫人明日若是想看热闹,可在刚至卯时时到绣内司门口去看看热闹。”
“你要做什么?”谢枝立马听出了里头不寻常的意味。
赵彧却只是又慢慢地品了一口酒,然后幽幽道:“少夫人明日……一看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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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将近卯时,谢枝掐着时辰从榻上坐了起来。从窗外望去,天色仍旧黑沉沉的。其实她这一夜都没怎么睡着,翻来覆去地想着赵彧和程乐山的事。
好不容易熬到这时候,她轻手轻脚地捡了身素色的轻便外衣穿上,又悄没声地绕过屏风,看李承玉还在平静地睡着,这才放心出了门。
自从她慢慢接手相府内务后,出入也方便了许多,手中存了把门钥,不必还要麻烦把守门的家仆叫醒。
此时路上行人还很是寥寥,大多是些贩夫走卒已在路边支起的摊子上填肚子,十根因过度劳作而骨节扭曲的手指,或是捧着带缺口的瓷碗呼啦啦地灌着热粥,又或是攥着看起来就干瘪无味的窝头;也有些人已开始做活,在各家商铺前装卸搬运沉甸甸的货物,分明还有几分冷意的天里还被汗水湿透了衣衫,破旧的草鞋用力地踏在地上,像农田里经受着风吹日晒的麦秆那样坚实。
街上因而弥散着一股汗臭与寡淡的食物混杂的怪味。谢枝裹了裹身上的衣衫,觉得有些害怕,只是埋着头一个劲地朝前走。
绣内司恶名在外,因而官衙周围平时也鲜少有行人走动。可谢枝刚一走到街口,便发现一群人围在绣内司门口,交头接耳的,像是看到了什么稀罕物什。
她不由抬头看了看天色,仍旧只是吝啬地透出熹微天光。这时辰,这地方,反常地聚了这么多人。她升起不详的预感,挤进人群看清了里头的情形,一时又惊又吓得后退了几步。
……那是程乐山。
或者说,谢枝颇费了些工夫才认出他来。他的脖子上被套了一圈铁链,链子另一端被拴在绣内司官衙前的门柱上。其实他伸手完全可以解开,可他却只是蹲坐在原地,像一条看门的狗。他的衣衫已十分褴褛,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破碎的布条间可以望见他身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奇怪的青紫痕迹,一身的骨头都直愣愣得仿佛能捅破积着一层皮屑的皮肤。他的头发像一丛蓬草,乱七八糟的碎发粘在发黄且消瘦到颧骨突出的脸上,只有一双在凹陷的眼眶中显得异常大的眼睛,然后目光却是空空洞洞的,想被人掏出了魂似的。
而他面前摆了一个破陶碗,他正用手抓着一块从陶碗里捧出来新鲜生肉,像一只野狗似的塞到嘴里大嚼起来。红艳艳的肉块上还覆着一层未被清理干净的皮毛,被他一并咬入口中,一排发黄潦倒的牙不比野兽的锋利,只好和舌头一并卷着一团肉在嘴里咀嚼,鲜红的血水顺着口角流了下来。
谢枝忽觉浑身发冷,汗毛倒竖,竟不敢再看下去,从人群中又退了出去,失神地走了半天,然后难以自禁地扶着墙根干呕了起来。
那日居高临下阴诡狠毒的程乐山如今成了这副模样,她既觉得松了口气,又自内心深处觉得可怕——赵彧的可怕。
自己日后……真该离他远些才是。
程乐山被拴在那儿似乎并不久,没一会儿工夫,谢枝便望见绣内司的大门打开,几人疾步从衙内走了出来,要把程乐山带进去。不料程乐山任他们如何牵引,都不肯站起来,最后竟是双手和膝盖并用,像条狗似的被牵了进去,嘴巴里还依依不舍地衔着那块肉。
众人原本惧于绣内司的淫威,不敢有何反应,等到那扇大门重又关上,这才终于爆发出一阵看了场荒诞好戏的哄笑声来。
谢枝沉默地看着他们,站了许久,觉得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只好拿手捂着嘴止着干呕。
等好不容易缓过几分,她才回了大街,拣了家早开的茶楼进去喝了几杯茶,强压下不适。明明这时候日头已全然露了出来,暖融融地遍洒金辉,谢枝却仍旧脸色惨白,觉得浑身阵阵发冷,止不住地发起抖来。等那反反复复涌上来的反胃感终于罢休而去的时候,她才揩了揩面上虚汗,出门雇了辆马车,朝着郊外而去。
这几日但凡府中没有急事,她总是跑到马场去,今日又出门得早,可不能露了馅才是。正好也能权做散心了,再者,还能有余暇想想之后的事。
……
谢枝来得勤快,同俞伯也混了个熟。一开始俞伯还回回替她牵出马来,现在谢枝已经可以自个儿跑到马厩里,寻到那匹黑色小马。
她轻轻地摸了摸它柔软茂密的鬃毛:“又见面啦。”她把缰绳在手上缠了几圈,因着胃中还不大舒服,正要牵着它先走上几圈。
可她扭头便见一人骑着一匹骏马从远处而来,不由想着是不是该躲回屋中避避。只因李承玉之前曾同她提过,这家马场虽常有京中贵胄光顾,但午牌之前是不接待外客的,因此这几个时辰她可自由来去。可正当她犹豫的当口,那人却已策马直直朝她而来。
谢枝疑惑地眯起眼望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人竟是君厌疾。她心中纳闷,莫怪她此刻才将人认出来,只因君厌疾平日里总喜打扮得十分俊俏富贵,一身锦衣华服,望去如流光溢彩一般,今日却穿得如此……简朴,月白色内衫外只套了件灰扑扑的外袍,身上更无其他坠饰。
不过这倒也能说通了,君厌疾同李承玉交情这般好,大抵也是认识俞伯的,再加上李承玉也曾同自己提过,君厌疾打小便精于骑术和武艺。
正当谢枝颇觉稀奇地上下打量他时,君厌疾已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往身后一甩,大步流星地走来。
自打上回那出玉佩的事之后,谢枝还未曾和他打过照面,况且那事对两人而言也颇有几分尴尬,她心说自己是不是该先说些什么,刚一张嘴:“呕。”
君厌疾顿下步子:“……”
谢枝:“……”
身边的小马像是困惑地甩了甩脑袋,打了个响鼻。
“世子殿下,我……我早上吃得太油腻了。”这全然为了保全对方颜面的借口显得很是拙劣。
君厌疾不知道谢枝一大早看到了些什么,只以为她是厌恶自己,但却一改往日对她居高临下的态势,寡淡的神色总让人觉得掺杂着某种酸楚,连本来总是飞扬英朗的眉眼都很是倦怠地低垂着。
“表嫂,我想同你说几句话。”
谢枝想,自己听到这句话时的表情一定很滑稽。她进相府快半年了,同这位世子殿下没打过几回照面不说,但凡是碰着了面,对方的言辞可从没客气过。喊自己“表嫂”,这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了。
但是她看着对面这张平静之下难掩颓丧失意的脸,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君厌疾却想得比她更多:“你放心吧,这个时辰不会有人过来,你也不必担心会有人瞧见了说闲话。”
他倒是思虑得比自己周全。事已至此,谢枝只好点点头:“殿下想要说什么?”
听她答应得爽快,君厌疾平如水面的一张脸倒是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很是局促地沉默了会儿,才迎着谢枝的视线,道:“对不起。”
谢枝:“……”
这句话一旦说出了口,后头的话就跟开了闸的水似的一个劲地倾泻了出来:“那日宴席上的事,全因我自己一人愚钝而起,害你受了无妄之灾,更叫承玉担心。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还有……还有我之前,总是对你恶语相向,而且也没少在你背后妄加揣测,这些也都是因为我的自私偏狭。”
他这话噼里啪啦跟倾盆大雨一兜头淋在谢枝身上似的,叫她措手不及又哑然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