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与月
当此时辰,月白风清,清辉泻地,映在一场酥雨后的石子路上,好似洒了千斛明珠。春花楚楚展颜,暗送幽香。横斜的树枝上已是枝叶葱茏,被一阵夜风拂过时,便珊珊如千百只蝴蝶振翅。
院中凉亭六围已降下月白色纱帘,翩然拂动,好似荡漾的水波。
“小姐,莫要再喝了,已是夜深,仔细伤了身子。”侍女浓湘轻轻按下裴晚晴再次举盏的手,双目含愁。自家小姐自从方才从老爷那儿回来,就一直这般闷闷不乐,实在叫人担心。
裴晚晴已是好几杯酒下了肚,总是清清冷冷的脸上,也渐渐浮出几丝酡红来,看来好不可怜。她笑着推开浓湘的手,又灌了一杯酒下去:“浓湘,你不必管我,我想自个儿……好好待上些时候。”
“小姐,若你执意要喝,还是让奴婢陪着你吧,不然奴婢这心里也放心不下。”
裴晚晴忽地探过脸去逼近了她,原本该醉意朦胧的眼中却冰冷一片:“怎么,现在连你也要管束我不成?”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浓湘吓得缩了缩脖子,连连摇头,犹犹豫豫道,“那……那奴婢就退下了,小姐……小姐早些歇息。”
浓湘又小心瞥了眼裴晚晴,见她又只是自顾自地喝起酒来,便只好扶了扶石桌上已歪倒的酒壶,这才悄没声地退下了。
有那么一会儿,院中寂静无声,唯有夜风簌簌,好似天地之间已无余物。
“那侍女只是关切小姐,你又何必严词拒绝?”
一道温润的男声就在这寂寂然的时候响起,显得很是瘆人,裴晚晴心惊得清醒了七八分,扭头朝着声源处望去,却见一人分开纱帘,玉冠束发,一身鸦青色绣忍冬纹苎丝袍子,身形举止仍如旧日丰神飘洒,眉间却多了一丝阴郁。
裴晚晴见了来人,反倒又瘫软了回去,很是落魄地笑:“我当是谁,原来是世子殿下来兴师问罪了。”
君厌疾径自走到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黑漆漆的瞳孔中不知在想些什么,眼见裴晚晴又抓起酒壶,这才出手夺了过来,道:“裴小姐计划已成,合该高兴才是,又为何在此借酒消愁?”
“世子殿下说话……如此夹枪带棒,我一时竟还不能适应。”裴晚晴笑了笑,她已有几分醉了,双颊泛红,透出几分娇憨,可这冰冰凉凉的腔调和笑意,像捧冰水似的浇熄了面上春色。她又摆出一只酒杯来,斟上酒,朝着君厌疾推了推:“既然殿下深夜造访,不如也一起饮一杯吧。”
君厌疾一眼都没有分给那杯酒,只是定定地凝望着她,一个念头慢悠悠地从心底升上来:今晚的裴晚晴看来是如此陌生。她原本在自己心中,是端庄,温柔,沉静,而远非眼前这般冷酷,淡漠。或许从前的几面,都是她为了引自己走入圈套的伪装?
可是……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晚晴撇了撇脑袋,道:“木已成舟,再追问缘由,殿下不觉得只是自找不快吗?”
“你就不想为自己解释吗?”君厌疾看她如此随性无谓,原本满载着悲伤幽怨的心也慢慢裂开怨怼的缝隙来。
“解释?何需解释?我就是这般工于心计,天生生了副狠毒心肠。殿下对这个解释可还满意?”裴晚晴挑起半边眉,原本素净的一张脸竟流露出几丝妖冶。
“晚晴,”君厌疾忍下心中的不适,耐着性子道,“我曾经……也是真的心悦于你。我不信你看不出来,而且谢枝也是你的朋友不是吗,你到底为何要如此?”
裴晚晴闻听此言,身形僵硬了一瞬,盯着手中的白玉杯看了许久,忽地扭头看向君厌疾,冷不丁问了句:“我也一直好奇,殿下为何忽然瞧上了在京中默默无闻的我?好几年前,我也曾和殿下在宴会上有几面之缘,不过殿下始终视我如无物。”
“去年金秋九月,你为那幅老翁捧鲤图题的诗,无意被侍女收下交到我手中,我读之便就此心折。”
裴晚晴迎着君厌疾诚挚而热烈的目光,问:“我记得那次小宴,可更记得我从未写过什么诗文。而且我的辞笔向来拙劣,殿下若是不信,哪怕问我父亲也能明晓了。”
君厌疾忽觉脑中嗡嗡作响,好似喝醉的是自己一般,眼前的裴晚晴那冷漠、无动于衷的脸好像出现了重影,将自始至终把事情就颠倒错乱的自己纳在眼中讥讽。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扬起来:“可是后来在夏府,我看到你手中的信件,你说那是你写的信,那分明和那作诗之人的字迹如出一辙。”
他此言一出,看到今晚失意但始终游刃有余的裴晚晴头一回失态,那潋滟的酒泽仿佛淌到了她的眼底。她呆滞到近乎空洞的神色,像一张硬贴在上头的□□。
许久许久,裴晚晴埋下头吃吃地笑起来。她好像真的想到了一件无比开心的事,笑得压根停不下来,可愈是笑,便愈是能从这笑里听出凄凉悲怆来。
君厌疾复杂地看着她,不知是该怜惜,还是该愤懑。
等她终于抬起头来时,君厌疾看到她一双酒兴阑珊的眼中淌下两行泪来。
“殿下,我骗了你,那封信其实是我的一位朋友转交于我的。原来,从一开始,殿下就认错了人。可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殿下可怜呢,还是我可悲呢?”
“那那个人到底是谁?”君厌疾震惊之下,顾不上再追问她陷害一事,而是紧着追问那作诗之人。
裴晚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道:“殿下,为了你好,也为了那个人好,我想……这个秘密,就永远永远,让我一个人保守着吧。”
看君厌疾欲要反驳,裴晚晴提高了几分声量:“殿下,我虽未见过那首诗,但看你如此执着,想必写得很是不凡。人都说言为心声,我也想请问殿下一句,你在诗中见到的那个人,难道真与我相像吗?在与我相会时,殿下难道一次都未曾疑惑过,我的性情与那首诗全然不同吗?”
她这一问,无疑让君厌疾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却又叫他长久地沉默了一阵。是啊,裴晚晴说得没有错。他在诗中见到的人,是自在,倔强,不拘礼法;而他看到的裴晚晴,是端庄守持,沉静恬淡。
他确实曾在某几个瞬间飘过疑虑,却又未曾再深想下去。那他想的又是什么呢?或许只是他长久渴慕的爱情,是他幻想如话本桥段般与心爱之人有着机缘巧合又浪漫的相逢,是两情相悦、意趣相投后的长相厮守。他太放纵自己在这场幼稚又荒唐的梦里,却不曾真真正正跳脱出来好好审视一番。
说到底,是他自己太愚蠢,太可笑。原来母亲对自己的评价,竟一直不曾错过。
裴晚晴看他神色几经变幻,了然地勾了勾唇角,甚是凉薄道:“殿下,你出身高贵,自幼被人宠爱着长大,这样的人生,恐怕也很少会生出烦恼吧?像你这样高高在云端的人,又怎么知道泥尘中的我们,是如何残喘偷生呢?殿下说喜欢,却不知道你的喜欢对我,或是我的那位朋友,都只是重若千钧的负担。”
君厌疾收敛了方才四散的神思,双眉紧皱地看着她:“你的父亲是朝中重臣,位居尚书,你又是他的独女,何谈泥尘?”
裴晚晴像是觉得他这话说得十分好笑,不由掩唇笑了好一会儿,才道:“正因为我是独女,我不能为裴家带来荣耀,功勋,我唯一的价值,就是成为一个才艺兼备的名门淑女,待到年岁合适,便送入宫中为妃。”
她已说到如此地步,君厌疾又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呢?他知道谢枝前几日同自己说得并不错,裴晚晴大抵只是受了自己父亲的命令,她生在裴家,又何来反抗的余地呢?
莫说是她了,就连自己,这么多年来自诩自在逍遥,可临了临了,只要长辈们轻飘飘的一句话,他依然能乖乖地娶一个自己并不爱的,甚至之前素未谋面的女子进门。
他半晌不再说话,最后终于拿起面前那只酒杯,把冷冰冰的酒水一口气灌进了隐隐抽动的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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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厌疾失魂落魄地回府时,看到黑黢黢的夜里,只有一团暖融融的橙光在微微闪动着,走近了一瞧,才见是生涟正提着一盏六角纱灯站在府门前。
生涟见有人靠近,提起纱灯一照,看见自家世子那张比之往时瘦削惆怅了许多的脸,忙迎上去几步,担忧道:“殿下,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你怎么等在这儿?”
生涟暗暗叹了口气,自从那日宫宴后,本来好好的信王府一下子沉寂了不少,几个主子都沉默寡言满腹心事的,就连底下的下人做事都不安心起来。还有世子……她自小随侍在世子左右,最是明白他心中其实很有一番傲气,遇着了这样的事,也不知何时才会看开。
明日……又是世子纳妾的日子,她实在是担心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王爷和王妃见你久久不归,很是不快。王爷本想派人出去寻你,只是被王妃拦下了,说殿下如今年岁已长,不好再时常管束你……”
君厌疾听得心中生厌,一边走入正堂,一边甩掉身上的披风,心不在焉道:“那他们现在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