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目仇
皇帝瘫坐在椅子上,以手掩面了半天,才闷声闷气地问:“诸位爱卿,对此案有何看法呢?”
六围的青竹帘被连绵的温吞的风吹得不住哆嗦。
见良久无人开口,裴寒鸣才缓缓说道:“虞指挥使的能力,臣自然信服。但此案既然涉及程知院,程知院又是当朝重臣,不可轻易下论断。臣以为,此案中,审刑院虽应避嫌,但大理寺和刑部却应一同勘查并覆审,如此才算稳妥。”
李渡捻了捻胡须,不疾不徐道:“陛下,臣倒以为裴尚书此举过于审慎,倒是过犹不及了。如今朱成碧一案,已是人证物证俱全,若再将大理寺和刑部牵扯进来,此事必然会在朝中闹得沸沸扬扬。但陛下,须知程知院毕竟是当年先帝钦定的辅弼大臣,而且论起姻亲,他也是你的祖父,如此丑闻传扬开去,恐怕有损皇家颜面。”
裴寒鸣的脸冷了几分,但只隐约叫人觉得口吻生硬了些许:“宰执多虑了,此事就算公之于众,也并没有什么干系。只要最后能秉公执法,又何尝不是一桩美谈?”
“裴尚书未免想得太过轻巧,”李渡仍旧慢悠悠道,“天下悠悠之口,三人可成虎,众口可铄金,届时一旦传扬开来,风向如何,难道你可担保?臣以为,将此事交由绣内司审问完毕,陛下朱笔御批,最后秘密处置,便是最好的处理。”
皇帝看起来似乎还有些犹豫,毕竟这样的事有悖于各官衙的流程,年轻如他纵有李相支持,一时也不敢轻下旨意。
李渡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平平淡淡地说道:“陛下,如此行事并非没有先例。舍弟李邈,曾经的三司副使,便曾犯下滔天大罪,被先帝秘密处决。那一案定得十分果决而隐秘,并没有在朝内朝外生出任何事端。”
风不知在何时听了,也许正是在这一时刻,青竹帘安安分分地垂挂着,割裂着外头烂漫明媚的春光。
李渡的神色和口吻都是如此平和淡然,仿佛只是轻轻拂去衣袖上的尘埃一般。
一直缄默不语的高肃却掀开了堆着层层叠叠皱纹的眼皮,目露精光,干燥的嘴皮子翕动了几下,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李邈”这个名字仿佛一道禁咒,自李渡口中说出后,叫其余几人都噤了声,高肃和裴寒鸣好似入了定一般,庾逢山颇有些不自在地搔了搔头,皇帝则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左看看,又右望望,见无人有意要开口,便小心试探道:“那此事先暂且以此作结,搁置一旁,听听第二个案子的情形,再看看如何处置?”
李渡微微颔首。
庾逢山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这才开口道:“禀陛下,第二个案子乃是事涉程乐山的农贷案。此案我已暗中调查三司户部……两司案,并审问了程家的佃户。其中情形,与裴尚书所说几乎一般无二,详细数目整理我也一并写在劄子中,请陛下过目。另外,除去程乐山在农贷一事上做的手脚外,他还欺压百姓,闹出过不少人命。”
庾逢山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掏出一份厚厚的劄子呈了上去。
皇帝本就被这两桩案子闹得焦虑不已,打开劄子看了一眼便又被上头密密麻麻的小字晃得眼花,干脆重新合上,递给高肃:“高三司,你主管三司,此事出在你所辖的官衙,朕看还是由你先过目为好。”
高肃恭敬地双手接过,又倚回椅中,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看罢,他便略微垂了垂首,含歉道:“陛下,两司案中竟有如此乱象,还助纣为虐,戕害民生,实为老臣治下不严之故,请陛下责罚。”
皇帝本意是叫他代为自己拿个主意,没想到他竟主动揽起罪责来了,不由在心里长长地痛苦地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开始抽动的太阳穴,挤出个笑来:“高三司言重了,你位居三司之位,事务本就繁杂,无法面面俱到也是常理,要怪只能怪底下的人欺上瞒下罢了。”
“是啊高三司,真要论治下不严的罪,也该是曹户部才是。”一旁的裴寒鸣冷不丁地开口。
李渡慢捋长须,无甚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道:“裴尚书说得极是,除了那些首犯之人,曹户部确实督管不力,该有些惩处敲打才是。”
谁都知道曹观是李渡的人,可李渡却一句反驳也没有,顺着裴寒鸣的话说了下去。裴寒鸣反而面皮绷得更紧,心道李渡恐怕还藏着自己意料之外的后招。
但李渡却只是又轻飘飘地说了句:“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眼下最紧要之事,是要请陛下和诸位同僚们一道商议商议程家父子该如何处置。”
这话听得皇帝连连点头,没错,其他的事都好说,唯独此事才是最为棘手的,也是他最为忧心的。
偏偏一提到这事儿,几个人都没了声音。
不知过了许久,倒是高肃先开口了:“虞指挥使最为了解案情,又多年专于刑狱之事,大理寺、刑部和审刑院对此案又不便插手,不如还是以虞指挥使的意思为参照。”
庾逢山呛咳了一声,先看了眼李渡,发现对方老神在在的模样,这才又看向皇帝,见皇帝朝自己连连点头,他才清了清嗓子,说道:“陛下,微臣亦不敢妄言。若依律法,程知院身为辅重大臣,一是主谋假银票一案,二是偷梁换柱,换出死囚,罪上加罪,理应处以极刑。”
皇帝听得太阳穴抽痛,他抚了抚自己的眉毛,仿佛是要把心中激荡抚平似的,然后才说道:“那程乐山该如何处置?”
“程乐山勾结官衙,欺诈百姓,理当同罪。”
皇帝撇了撇嘴,目光在面前四人身上转了一圈又一圈,看没人有再说话的意思,于是便破罐破摔般说道:“好,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
春日里头温和的阳光穿过敞开的门扇,潇潇洒洒地铺了满地,托着满盈室内的浅淡的药香。
谢枝昨日刚结清了这月的账,这日便到药房替孙仲谦帮手。一边火炉上正在温着药汤,趁着这空暇,她抓了把药材放到药碾子里,一时只听得一阵并不快促却极有规律的辘辘声响起。
孙仲谦写完一张药方,轻轻地吹干上头的墨迹,目光似有若无地飘向谢枝:“少夫人这几日……似乎很开心?可是为着前几日舅少爷春闱一事?”
“也是其一。”谢枝语气轻快,“他春闱之事一了,我便去见过他,听他所言,很是成竹在胸,想必不会有太大的差池。”
孙仲谦如诊脉一般揣摩着她的神色,又问:“但少夫人所喜的,恐怕不止这一桩事吧?”
谢枝闻言,抿嘴露出一丝笑意:“其实……还因为这几日大公子身体似乎好了许多……”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声音又渐渐低下去,怯怯地又隐含期待地看了孙仲谦一眼:“大公子……以前每年也是这样吗?”
孙仲谦猜到了她的心思,笑着摇了摇头:“大公子虽每年入春后身子总会好转些,但到底还是虚弱。不过这段时日我替大公子把脉,发现脉象强健了不少。或许……”
他目光慈爱地看着谢枝,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轻:“或许少夫人你确实就是大公子命中的福星,你入府以来,大公子便好了不少。”
谢枝听他这般言语,不由得红了双颊,眼神尴尬地四处飘飞,正试图在混乱的脑海中捉些言辞来应付,便听得有人笃笃地敲门。
只见姒云站在门口,道:“少夫人,门僮来报,说是鸿升票号的少东家想求见您。”
“鸿升票号的少东家?”谢枝慢吞吞地起身回忆着这号人物,一边解下腰间的围布,顺便在上头揩干净手上的药屑,“梁元岁?”
“似乎是这个名字。”
谢枝跟着她往待客的花厅走,奇怪道:“他怎的上门来了,可曾和你提起过是为了何事?”
姒云摇摇头:“不曾提过,奴婢也不好问他。”
比起骊秋,姒云的性子向来内敛沉静许多。谢枝颔首,便走进了花厅。
花厅中,梁元岁似乎一直徘徊着,连桌上侍女沏好的茶也未曾动过,一见了谢枝,便恭敬地上前行礼,眼角上扬带笑:“拜见少夫人,许久不见,少夫人风采更佳。”
谢枝回以一礼,但并没有错过他眉眼间隐约的焦虑:“少东家登门造访,许是有要事?”
听得她如此开门见山,梁元岁似是松了口气,紧绷的双肩塌了几分,却又先问她:“少夫人可知最近重查朱成碧一案?”
谢枝心头猛地一跳,但她已学会收敛自己的心思,于是平静地请梁元岁先入座,自己与他隔着一道桌案坐下后才接道:“朱成碧一案,之前张府尹不是已经定案,为何如今又重提呢?”
她前几日才刚同老师提起过朱成碧一事,老师也曾提起他自缢一案似有蹊跷,还说会去问问裴伯伯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知这二者之间有没有干系……
梁元岁见她似是浑然不知,便解释道:“我听闻了一些风声,说是这段日子,绣内司似乎在查程知院的事,不知怎的就又提起了朱成碧一事。”
是了,赵彧曾同自己提起过程遗佩和朱成碧或有所勾连一事,如此一来,线索似乎都能对上了。
见谢枝不动声色,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梁元岁心不在焉地抿了口茶,才继续说道:“少夫人你也知道,之前鸿升票号深受朱成碧之累,因此绣内司这回也找到了我问话。自那之后,我心中便十分不安,想着朱成碧这一案背后是否还有别的隐情,只是我在朝中并没有什么门路,所以特来向少夫人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