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谁春
谢枝观他神色紧张拘谨,不似作伪,但亦不可全信了这番话,便只是含蓄道:“对于此事,我倒是不甚清楚,不过少东家是受害之人,想必不用忧心。”
梁元岁闻言,沉吟了片刻,目光警惕地朝四周瞟了瞟,然后犹犹豫豫地从袖中取出个匣子来,推到谢枝面前:“少夫人请看此物。”
这是个檀木做的盒子,纹饰精美,但图案却是三个毛毡短衣长靴的胡人,正一道纵马,拉弓射鹰,盒子上方被划分为六十四个格子,有几格内正放着几颗红玛瑙、祖母绿和猫眼石雕琢而成的珠子。
“这是何意?”谢枝奇怪道。
梁元岁面露尴尬之色:“不瞒少夫人,其实……这是朱成碧之物。”
像是终于把最难开口的那句话说了出来,余下的话便顺畅多了,他竹筒倒豆子般道:“其实张府尹带人搜查朱成碧家中时,我亦在场。只因我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何偏偏挑鸿升票号下手。那时在他屋中发现这个匣子时,我便觉得十分蹊跷。他家中看来十分清贫,可这匣子一看便十分贵重,他竟从未将其变卖,恐怕这匣中装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于是我使了些银两,从张府尹处拿过此物,并请他替我隐下此事。”
谢枝了然地点点头,如此解释,倒是合乎情理了——看来是朝中重查朱成碧一案,让梁元岁不安起来,若是被人查到朱成碧还有个匣子在他那儿,恐怕便说不清了。
“可惜我虽将此匣带回家中,却一直无法将它打开。可以现在的情形,我也不好再将它留在自己身边了。”梁元岁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所以……少东家想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我?”谢枝漫不经心地捧着那匣子在手中端详。
梁元岁绷直了脊背,言辞诚恳:“少夫人,我实在没有关系熟络又可在朝中说得上话的朋友。少夫人仁善宽厚,所以我才腆颜来叨扰。若是你直接将此物交到官衙,我亦没有半分怨言,只求你能美言几句,替我求个宽恕。”
梁元岁这番话,简直称得上有几分卑微。他是鸿升票号的少东家,但他背后父亲的产业则更让人忌惮,他既已摆足了姿态,自己也不可端着太久,落了人家的面子。
于是谢枝将匣子放回桌上,郑重道:“少东家实在客气了,你曾经也帮过我的忙,如今也算是还了你的人情了。你放心,我已有了妥善的料理之法,不会牵连到你身上。”
梁元岁总算是松了口气,脸色由忧转喜:“那实在是多谢少夫人了,日后若还有用得到在下之处,请尽管吩咐。”
谢枝自然同他客套几句。
解决了这桩心头大患,梁元岁也不好再逗留,只是他走到花厅门口,又想起另一桩事体来,于是犹豫着回身看向谢枝,问道:“少夫人,另有一件事,或许是我多嘴……你可知道程乐山失踪后又回来的事?”
谢枝细细观他神色,便知道他心中有何联想,毕竟自己曾刻意向他打听过程乐山。谢枝有心狐假虎威,便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冲他和气地笑了笑。
这一言不发,便胜似千言万语。梁元岁自以为自己已经明白了什么,简直有些惶恐地又行了个礼,这才匆匆跟着守在外头的姒云朝着府门而去了。
谢枝见他走了,这才又走到桌前,重又拿起那只匣子,看了半天,心思实又转到了别处。其实梁元岁一开始疑心为何朱成碧对鸿升票号下手的原因很简单——谢枝熟知如今市面上流通的各种银票的形制,再加上之前所见的朱成碧的手法,可知其实对于朱成碧来说,鸿升的银票是最容易伪造的。
但她出于私心,并没有将这层原因向梁元岁点破。
梁元岁的到来,倒是提醒了她另一处关节——朱成碧明明是钦定的死犯,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就更该离京城远远的才是。哪怕是生计困顿,也不该铤而走险来京城。除非……他有不得不来京城的理由。
梁元岁有一点想的或许确实不错,那就是这个匣子里,或许当真藏着朱成碧此行的秘密。
只是这匣子并没有锁,看来要打开它的关键在于上头那几颗珠子的排列,不过也不可妄动,需知有些紧要的秘密会设置自我销毁的机关,要是试错试多了,不小心把里面的东西毁了可就不好了。再说梁元岁许久也未能打开这匣子,自己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解决之法,日后得找些书籍看看是否有类似的机关巧术才好。
这么想着,谢枝把这匣子也放到了自己的袖中。估摸着方才说话的工夫,药房里的药汤应该已经煮好了,便又循着原路返回,将药汤倒进药盅里,这才回了东厢。
一走到回廊,她便望见李承玉正踩在一架木梯上,在屋前的廊柱上绑一个木架子。谢枝被他吓了一跳,匆匆忙忙地把木盘子放到院中的石桌上,去帮他扶着梯子,语气难得有一丝埋怨:“大公子,你怎么不让唐寻帮你,这多危险啊。”
李承玉循声低头望了她一眼,绑完最后一根铁丝,从梯子上走了下来,笑着安抚她:“唐寻出府办事去了,再说这又不是什么难事,你看这不就好了吗?”
谢枝退后几步,仰头望着:“这是做什么的?”
“我打算种些铁线莲,这是用来让它爬藤的。”李承玉边说着便把捋到肘间的袖子往下拉,“说起来,我还得向少夫人支些银钱,买花种子去。”
他的语调仍旧是轻轻柔柔的,只有最后的尾音微微上扬,谢枝被他说得脸红,忙推着他先去喝药:“大公子莫取笑我了。”
两人坐在梨树下,李承玉弯着双眼:“既然如此,那我过会儿就自己出趟门了。”
他这话叫谢枝讶异地抬了抬一边眉毛,李承玉本就鲜少出门,自己一人独身她更是头一回见了。或许是这段时日,当真像孙伯说的那样,他身子确实恢复了许多,但她隐秘的欢喜松快中仍旧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担忧,于是说道:“大公子,既然唐寻不在,不然我陪你出门吧。左右我午后也无事可做,路上有什么事还可互相照应。”
“那我就再感谢不过了。”李承玉搁下药碗,朝她笑道。
于是谢枝便回屋换了件不打眼的素色短衫长裙,顺便将袖中的匣子放到小书房里,这才同李承玉一道出了府。
但不知怎的,她总觉得李承玉自打踏出了相府的门,神色总有些古怪。她担心可是他身子有恙,于是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关切道:“大公子,你可是身体不适了?”
她看到李承玉向他微微低下身子,垂着的眼睫上仿佛有金色的日光在跃动,掩着眸中的思索。过了会儿,她才在拥挤吵嚷的人群中勉强听到李承玉的声音:“也不是,我只是……只是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出门了,好像不太习惯,外头的人真多。”
李承玉说这话的时候,好像自己也不大好意思,脸颊微微泛着红,但是衬着他隽秀的眉眼,反倒愈显得葱茏有生意,像陈旧的古画得了点睛之笔。谢枝看得晃了晃神,觉得心尖滚烫烫得像有火苗在燎,于是头一回大着胆子在宽袖下小心牵住他的衣角,仰起脸道:“大公子莫担心,孙伯说你身子康健了许多,日后可以多出来走走,总会习惯的。”
李承玉像是并没有注意她的动作,又或许是并不在意,朝她感谢地笑了笑,便任由她牵着。
谢枝这段时日已把京城的路认了个门清,便带着他往花市集而去。两人在挤嚷的人群里竭力避开别人,好不容易走到了清净无人的小路,谢枝却觉李承玉轻轻搭了搭自己的肩膀。
“怎么了?”
李承玉朝身后望去,道:“阿枝,似乎有人在叫你。”
谢枝顿时背后寒毛蹿起,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赵彧博叔等人的面孔,若是被李承玉撞见可就大大不妙了。可等她胆战心惊地转过身,看见对面那颇显拘谨的人,也愣住了:“二姨娘?”
竟是许久未见的夏洲的妾室猗竹,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女。
她依然风姿绰约,举手投足都有种谢枝不能及的风韵,但艳丽的五官却默默地蕴着一种忧虑。她上前几步来,稳稳当当地行了个礼:“少夫人,许久未见了。”
谢枝心头想着,这句话几个时辰前,她刚从梁元岁那儿听过呢,也不知今日是什么日子。她回了一礼,道:“是啊,你我有好些日子没见面了。”
猗竹的目光朝她身边的李承玉瞟了瞟,小心问道:“少夫人,请问这位是……?”
李承玉穿得很是素简,猗竹一时猜不到他的身份,倒也平常。谢枝短暂地顿了一下,旋即便如常道:“这是我夫君。”
猗竹惊讶地抬手掩唇,她确实没有想到相府这般的权贵之家,大公子竟如此素简。她很有些窘迫地又行了一礼:“大公子恕罪,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了。”
李承玉倒向来不在乎这些事,只是摇了摇头,道:“看来二姨娘是有话要对阿枝说,我是不是先暂避一刻才好?”
不料猗竹愣了片刻后,却摆了摆手,眼神不安地四处游移,但最后还是说道:“我……我确实有事相求,本就想着这几日是否该上门叨扰,未想着今日正巧遇见了,不过……不过并不必瞒着公子。”
谢枝朝李承玉望了一眼,又看向猗竹道:“此处说话不方便,我们先找个地方慢慢说吧。”
于是几人拣了家茶楼在包厢里坐下,谢枝主动问道:“二姨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可有我能帮衬的地方?”
像是就等着她这句话,猗竹再开口时已带上了绵软酸涩的哭腔:“求少夫人救救望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