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貔貅
谢枝还记得望舒就是她的女儿,被她这架势吓了一跳,忙关切道:“二姨娘先别急,望舒妹妹究竟是出了何事?”
“少夫人你也知道,这段日子朝中正在遴选各家适龄女子,以备选秀。我家望舒你也是见过的,不是我自夸,论起品貌,她并不输给其他世家小姐。可我家老爷不知怎么想的,竟想将她嫁给一个布衣出身的闲官,不管我怎么求,他都不肯更改主意,这……这……”说着说着,猗竹愈发觉得委屈,从袖中掏出块丝帕揩了揩眼角的泪珠。
谢枝同李承玉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寻到了一丝尴尬之色。在大晋,世家通婚才是常理,猗竹如此瞧不上寒门出身,且为此心焦不已,也算是人之常情。只是……一来,谢枝和李承玉都非有门户之见的人,二来,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且李家与夏家关系很是冷淡,他们怎好插手?
看出谢枝的为难,李承玉便把话接了过来:“二姨娘莫急,敢问夏度支使可曾提过,他想为令媛许配的是……?”
猗竹含蓄地抽搭了一下,小声道:“说是工部的一个什么侍郎,叫柳眠舟的。”
谢枝正思忖着确实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姓柳的名门大户,身边的李承玉却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缓缓说道:“这位柳侍郎我倒有几分熟悉,此人品性正直,相貌端庄,虽不是出身名门,但日后定会在朝中有一番建树。”
猗竹听他这话的意思,不仅不肯相帮,还替那什么柳侍郎说话,不由得更加急切道:“大公子,你哪晓得我们女儿家的苦?我早遣人打听过,那柳侍郎家中既无长辈可倚靠,又俸禄微薄,日子过得清汤寡水的,我家望舒若真嫁给了他,岂不是下半辈子都要跟着他吃苦了?”
谢枝摸了摸鼻尖,她能理解猗竹为人母的一片苦心,但是……
猗竹见对面二人似是无动于衷,又说道:“大公子,少夫人,若望舒能够进宫,或许……或许也能协助皇后娘娘一二。”
她这话一出,顿时叫本不知如何是好的谢枝不舒服起来。她忽地想起自己父亲的模样,想着他是不是也和眼前的猗竹一样,面上说着为自己好,其实心里头是有别的盘算呢?
这想法只要一开了头,就一发不可收拾起来,甚至觉得胃里都一阵抽搐叫她忍不住想干呕。她捧起眼前的茶杯灌了一口,觉得呼吸又顺畅了几分,再开口时话里已经掺了些冷意:“二姨娘,你可曾问过望舒的意思呢?”
猗竹抹泪的动作一顿,闪着盈盈泪光的双眼迟疑地看着她。
谢枝欲要开口时,发觉李承玉轻轻地把手覆在她手上,她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愣愣地抬眼看向他,见他原本锋利的下颌线因最近脸上多长了些肉而显得愈发柔和,但说出来的话却难得带着棱角,只是被他惯常的轻柔的语调裹着一层柔软的棉:“二姨娘,或许阿枝曾和你有些交情,不过今日我也在此,不如还是让我来做个决断。其一,此事终究是贵府的家事,而且家父与夏度支使在朝堂上也有不少龃龉之处,我二人实在不便插手。”
猗竹听他话里话外都是拒绝的意思,双颊涨红,正急着要辩白,却又被李承玉轻轻摇头打断:“而且方才我听二姨娘的意思,为人父母为子女谋计实为常理,但若为自己私利谋划,恐怕也是叫人寒心。”
“我知道我今日的请求有些冒昧,但若说我是为了自己的私利……”猗竹语气急促起来,无意识使着劲儿绞着手里的帕子,几乎要绞断了似的。
李承玉抓起谢枝的手,起身微微一欠:“二姨娘,我已言尽于此,但柳侍郎品性正直一事,也并非我妄言。”
说罢,他便牵着谢枝的手出门而去,猗竹慌张地站起身来还想挽留,却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步子渐渐慢下来,不敢再追上去了。
一走出茶馆,空气虽因人多而有些浑浊,但莫名叫人觉得开阔。李承玉并没有松开谢枝的手,见她始终垂首不语,大抵也能猜到她的心思。
他想了又想,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大会安慰人,只好在周遭叽喳的喧嚷声里,轻轻地说:“阿枝,我说句凉薄的话,这样的事在京中司空见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你若为每一个人伤神,是伤不过来的。”
过了数息的工夫,谢枝抬起脸来,露出一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的表情,道:“大公子,你多心了,我什么也没想。咱们赶紧去花市吧。”
李承玉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见她脸上一戳即破的笑容像拙劣的妆容,心忽然就很低很低地沉下去,沉到了一汪苦水里。
谢枝一路若无其事地陪他买完花种子,正预备着打道回府,衣袖却被李承玉轻轻扯了扯,见他目光柔软得像一团云:“我们难得出来一趟,不如再四处走走。”
“啊……好啊。”谢枝愣了一下后,便应了下来,她向来是不会怎么拒绝他的。
两人出门时已是午后,中间又因猗竹耽搁了一阵,一来一回之后,竟也是天色已晚,暮色渐渐四合,沿路的灯烛都陆续亮了起来,人潮是流动的水,而这火光便是闪烁的波光。
两人默不作声地并肩走着,李承玉倒颇觉新奇地睁着一双乌黑的眼,这也瞧瞧,那也瞧瞧。谢枝不由得盯着他看了半晌,心里那团盘桓不去的阴云像倏然被一阵风吹散了,露出嘴角真情切意的笑来。
这时候,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热闹的“咚咚锵锵”的锣鼓声来,人群像是听到了某种召唤,一径地朝声源涌去。
李承玉犹豫了一下,回头望向谢枝,一个字也没有说,唯有一双眼中能看到他含而不露的期待,像只可怜的小狗。
谢枝露齿一笑,重又抓回他的手,道:“走吧走吧,咱们也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只见迈进一座四方天井,便是一座二层楼的戏台,台上一溜儿灯笼流光溢彩,衬得这小小的台子都辉煌起来。只听得一阵凄凉的二胡声,一头环珠翠、着粉色绣花比甲的年轻小姐迈着小步走上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着蓝色交领长袍、手执纸扇的公子。两人咿咿呀呀地唱将起来,又是抹泪又是叹息。
戏台下的条凳早就坐满了人,更多的人只能站着,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支长了耳朵。
这出戏谢枝早就听过,倒并不在意,只是她被两旁的人挤来挤去,简直立时便要发起火来了,忽地她被李承玉轻轻一拉,肩膀被他一拢,整个人几乎就被他护在了怀里,但又被他小心地维持着一段距离。她明白李承玉的好心,但还是不由得暗自红了红脸,僵着身体不敢乱动。
“你知道这是唱的什么吗?”李承玉见她无恙了,全副心神又去听着戏台上的动静,只是没头没尾的,他也想不明白这对公子小姐怎的如此凄凄哀哀起来了。
谢枝倒是听过这出戏的,望了望周边伸长了脖子盯着戏台的人,时不时爆发出几阵叫好声来,于是她单手拢在嘴边,侧过脸同李承玉说道:“这出戏名为《玉貔貅》,那旦角儿名为宋四娘,是苏州城内的富商小姐,生角儿名为赵如笙,乃是一落魄书生。二人一日同去寺中参拜,不料想竟一见钟情,之后便时常幽会。后来事发,二人却得知,原来宋四娘之父就是当年害得赵如笙一家家破人亡的元凶,他家中的玉貔貅,正是当年官商勾结,私吞赵家财物的凭证。这折戏演的正是二人已得知真相,互诉衷肠却又无法相守。”
李承玉默默地听她说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直起身来继续专注地看了起来。
戏台上二人确实身段唱功俱佳,故事又正演到哀婉曲折之处,引得台下诸人一颗心随着他们的爱恨而起起伏伏,又是扼腕又是抹泪。不知不觉,已是月上中天,不远处的主街上传来一声又一声的膀子声,更夫正扯着嗓子报着时辰。
这声响打破了眼前的南柯黄粱,正唱完一折,台上二人迈着轻巧的步子,走到台前躬身行礼。台下立刻响起一片挽留的抱怨声。
谢枝这时候拉了拉李承玉的袖子,示意二人趁这时候先走出院子。这一留一拒几乎成了眼下听戏的不成文的规矩,若是等到散场的时候再走,可要挤得厉害了。
二人好不容易寻着缝隙小心钻了出来,走到主街上,看着月色如水,浸湿了整条街道,人影寥寥,方才的喧闹已离得很远,平日热闹的城仿佛已经沉沉睡去,显出一种难得的宁静与辽阔来。
谢枝和李承玉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又都莫名其妙地笑出了声。李承玉抱着怀中的那包花种子,同她一道沉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皎洁的月光在两人身后拖出长长地、长长地影子,好像互相依偎在一起一般。
真奇怪,谢枝想,只要是和李承玉在一起,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好像也不会觉得尴尬,甚至觉得这样也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