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两全
谢枝回屋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骊秋特意为她在檐下留了一盏灯,叫她不至于摸黑回来。
她这几日回来得总是这样晚,骊秋似乎也习惯了。
“阿枝?”
谢枝将将推开房门的手一抖,吓得身上寒毛直竖,战战兢兢地扭过头望去,期间脑海中还闪现了无数个从前在志怪小说里见过的精怪。
等她借着檐下的风灯看清身后那人的身形模样,才松了口气,道:“大公子,原来是你呀,你怎么还没睡吗?”
李承玉手擎烛台,上前几步帮她推开门,把烛火渡到屋内的蜡烛上,道:“我本来倒是歇下了,不过忽然想起午后忘记给院里的花浇水了……我方才是不是吓着你了?我还以为你会听出我的声音才是。”
谢枝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啊,她怎么连大公子的声音都没听出来,看来真是最近忙糊涂了……
“阿枝。”她听到李承玉又唤自己,忙抬起脸来,只见李承玉脸上有种稀罕的犹豫,“我们最近似乎……好久没怎么碰上一面,好好说上一回话了?”
“啊?”谢枝愣愣地应了一声,看着李承玉浸润在暖融融的火光中的脸,后知后觉地生出种窘迫和酸楚来。
好一会儿没得到她的回复,李承玉又问:“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你在故意避开我?”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谢枝连连摆手,矢口否认,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勉强低低地笑了一声,道,“大公子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只是因为……一直以来也给相府带来了不少麻烦,所以也想收心敛性些,专注于处理内务,少生些差池。”
她该如何把真相说出口呢?眼下虽然李相是她首要怀疑的人,但若是告诉大公子,以他的性子,甚至或许还会帮自己……
可同时,他也会自觉地疏远自己,他们再也不可能像现在一样,像朋友般的说话。
她想要真相,可有时也害怕真相如她预想。
她最近确实想努力博取冯管事的信任,但也确实在刻意逃避着李承玉。因为她依然时常进宫看望李思齐,且比之以往更加频繁。
但是她能如常面对李思齐,却不知该如何面对李承玉。
人的心是何其复杂又矛盾,以至于她和自己相处了十几年依然无法正视自己呢?
然后她感到一只温暖的柔软的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发顶,像安慰一只被雨淋湿了的小狗一样。
“好,但你若遇到什么难处,一定要想着跟我说。”
谢枝觉得眼眶发酸。她低下头去,不敢看李承玉的神色,只是应好。
于是他们像条撞到分岔堤岸的径流一样心照不宣地分道扬镳,向着不知会否再合流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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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缓的日子就像这似乎永远波澜不惊的流水般慢慢悠悠地流淌而去。
谢枝觉得自己的法子好像确实是有那么些用处的。李相依然早出晚归,很少见到他的面;冯管事大多时候也总是在外奔波,偶尔遇上了也会耐着性子听她的请教,一切看似没什么变化。
但谢枝如今再进库房时,已不会再有人从旁默默地监视着她,账房先生甚至直接分了把钥匙给她。
当然,只是一把。
内库房的门依然向她紧紧地闭着。
谢枝并没有着急,仍旧日复一日地做着自己的事,像什么变化都未曾发生过一样。直到某一日午后,账房先生收到家中口信,说幼子忽生恶疾,倒地抽搐不止,忙告假回家去,求托谢枝帮他锁好府库。
“先生快去吧,这里的事有我料理。”
谢枝目送着他急匆匆甚而偶尔还踉跄几下地离去,站在库房门口想了会儿,眼看四下无人,便默默走到账房先生办事的柜台边,拉开往下数第三个他走时未来得及锁上的抽屉,拿出里头那把黄铜钥匙,便径直走到外府库的最深处,将钥匙插入那个一直将她拒之门外的锁孔。
只听得几声轻微的金属转动声,锁开了。
谢枝将手按在门扇上,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才缓缓地推门而入——
她几乎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僵立在原地。
内室比她所能想象的都更为轩敞,几十个楠木架子直顶平棊,约有三十余丈长,每一层上都堪称随意都摆满了各式奇珍异宝,一串串翡翠珍珠琥珀玳瑁,一座座玉雕木雕象牙雕,一尊尊各地名窑出产的纹饰精美的瓷器,一幅幅名家书画,还有足有四五尺高的珊瑚树,红白玛瑙的花插,掐丝珐琅的孔雀座……
个个不是镶金便是嵌玉,流光璀璨,几乎晃花了谢枝的眼睛,叫她一时以为自己是否置身于瑶台仙宫,或是蓬莱仙岛。
她不由自主地收敛了自己的呼吸,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毁坏了这些珍宝似的。她提起衣摆攥在自己手中,仔细避开连地上都快摆满了的金银玉器,目光漫无目的地在楠木架上逡巡,眼睛甚至被流溢的华光照得有几分酸痛。
她渐渐便觉出不对劲来,此处宝物虽多,却唯独没有金银……可去年年关之时,她分明亲眼见过有人曾送来过一箱的白银,莫论自己没见过的,和自己到来之前的那么多年,积攒下来定不会是个小数目,那那些金银都去哪儿了呢?
谢枝没敢在此多逗留,很快重新将内室的门锁上,放回抽屉中。她盯着案上账房先生尚未来得及收拾的出入库记录,犹豫了一下,不抱希望地翻了翻,看不出什么问题。
或许冯管事手上的那本账簿会有线索?可是她实在没有办法接触到冯管事的东西……等等,照理来说,李相应该也有留存有相关的记录。
李相在府中待的时间很少,几乎只在书房坐一会儿,睡一夜觉,便又上官衙去了。若有线索,很有可能便是在书房里,对于她来说,这应该能更容易找到。
虽然也会更危险。
也许她可以找赵彧帮忙,但是……谢枝想了想,赵彧此人性情诡谲,难以捉摸,她宁可孤身犯险,也不愿再将手中的线索告知于他。
谢枝打定了主意,缓缓将府库门落了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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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桂子飘香的时节,闺阁小姐与夫人们时常相聚,一道折桂酿酒、制茶,种种风雅,不一而足。
谢枝自一年前赴过夏府的宴后,便很少参与这样的场合。她隐隐地察觉到京中的贵女们其实打心眼里瞧不上自己的出身,她又惯是个脸皮薄的且有种虚弱渺小的傲气,并不乐意若无其事地假笑与她们周旋交游。
不过这日是信王妃日前派人来请她赴约,谢枝出于种种计较,并没有同往时一样拒绝。除了她,程悬珠还请了几位朝臣的夫人,一道到府中制香。这几位夫人,谢枝打量着还有几分眼熟,大抵是之前曾在太后宫中见过的。
几人坐在院中桂树下,石桌上摆着侍女们刚采来的桂花、各色果子,还有白釉瓷罐、小火炉等等用具,一边制香一边说些闲话。
谢枝今日穿了身绣白孔雀纹裹胸,下着鹅黄撒花纹百迭裙,外罩靛蓝四合如意纹边织锦外衫,发间簪一支金镶白玉石榴石蟾宫玉兔步摇,坠下来的流苏则是几个莹润饱满的珍珠,衬着她半掩在发中的右耳。
明明只过了一岁光阴,却总觉得她长大了不少。程悬珠看着她正这么想的时候,正好和忽地抬起头来的谢枝目光交汇。
谢枝正拿着一柄小巧的玉杵捣碎女贞果实,看程悬珠瞧着自己,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姨母,可是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
程悬珠看着她脸上沾到了绛红色的果汁,不由笑了一声,掏出袖中的帕子来轻轻柔柔地替她揩了揩脸:“你这孩子,瞧把自己弄的。”
这时候,另外一位正在拣选小畚中桂花花瓣的夫人咧开她抹着艳红口脂的嘴,道:“王妃,你瞧你多好的福气,听闻世子殿下在边关立下了不小的军功。如今这甥媳也是俊俏可人,家中又新近得了朝廷褒奖,真是双喜临门啊!”
程悬珠自是微微抿着嘴,说些客套话,一旁的谢枝倒听糊涂了,可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开口问。
程悬珠看她一脸糊涂,道:“怎么,你还不知道?”
谢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这几日一直筹谋着自己的事,未曾关注过外界的消息。而且从前外头出了什么事,总是李承玉告知自己,自己这一段时日来一直都避着他……
程悬珠道:“之前你父亲不是被派去南方总领漕运之事嘛,听说他此事做得颇为不错,还查出了手下的一桩受贿案,因而受了陛下的褒扬。等通漕后他回京,少不了要受擢升呢。”
谢枝总算明白了些,她想着怎么信王妃突然邀请自己到府上呢,看来多半是因为自己父亲的仕途如今看来十分大好。不过信王妃并不是,也无需这么做,只怕是其他夫人的意思。
不过……受贿案?谢枝的动作一顿,总有种不妙的感觉。
正巧一位夫人道:“那桩受贿案啊,我听说了,好像案犯是之前那个叫柳眠舟的年轻探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