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事
云暄回到书房时,云父正背着手站在多宝阁前眯着眼把玩一只白玉笔洗,似是心情不错。
此时云暄早已平复下心绪,上前几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垂首道:“父亲。”
云父闻声转过头来,轻轻嗯了声随口道:“徐大人已经走了?”
云暄恭敬应了声,顿了下接着道:“父亲容禀,近日母亲身子不适,府中下人多有怠懒,库房那边竟连母亲拾药的银子都支不出,女儿左思右想,恐府中账目出了什么问题,恳请父亲准许女儿为母亲分忧。”
云父不禁眉心微皱,自是知晓定是云锦那个没脑子的在使性子。
看着仍默立等着他回答的云暄,云父颇有些面上挂不住地轻咳一声:“咳,不过才半月,府中账目哪那么容易就出了问题,大抵那下人是个蠢的不懂这些,叫你二夫人去敲打两句即可,不用你操持这些琐事。”
二夫人。
云暄心中一紧,父亲竟连称呼都已改口。
虽她向来都清楚父亲的偏袒,可想起还卧病在床的母亲,云暄心中还是忍不住生出两分怨恨,于是面上更为冷淡:“父亲整日忙于政事怕是忘了,沈姨娘虽是这府中半个主子,但插手中馈怕是不妥,如此这般坏了规矩若是为外人所知,岂非有失父亲颜面。”
云父这才转过身来正眼看向眉目间一片冷然的云暄,声线中已带有几分怒意:“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情,我心中自有计较。”
他这个大女儿虽冷漠,疏离,不讨他喜欢,但他也看得出是个聪慧的,听话知礼,进退有度,担得起云家嫡长女之名,将才他话中暗示之意已十分明显,他不相信云暄听不懂他的意思,如今这般相逼显然是心有不满。
被冒犯的恼怒让云父横眉一扫,拂袖重重哼了一句:“你自去库房支取买药银钱,今日之事不会再发生,其他不用你多言,难不成如今这府中还要你来替为父做决定吗?”
“父亲息怒,女儿不敢。”云暄攥紧袖口,敛目俯身再次行礼。
本还想旁敲侧击向父亲打探徐明霁此时登门的用意,云暄瞧着云父面上未消的怒意,只能暂且压下不表。
她总隐隐有所预感,这之间定是有些联系。
看着退让一步的云暄,云父清了清嗓子稍缓面色,似是安抚般语重心长道:“你是我云家嫡长女,这一点不会变。眼下你母亲身染小恙,此次秋猎为父会带你一同前去,你好好准备,如今与裴家亲事将近,你该考虑的不在这里,为父的话,你明白吗?”
云暄心下一寒:“……女儿明白。”
看来与裴家的亲事确是出了问题,云暄抿着唇,云父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警示她要保住这门亲事。
至于怎么保,想起打扮得花枝招展被云父推着往徐明霁眼前送的云锦,云暄垂下长睫掩去眸底冷笑,恐怕在云父眼中,她与云锦这两个女儿,不过都是攀附权贵的工具罢了。
而她们自身的意愿,从来不重要。
行礼退出书房,云暄抬步往内院而去,看着鹤影亲手煎上了药,又仔细交代了几句,接着让梅枝去她房里的妆奁取来那只双凤鎏纹金簪。
她要去云锦的芳华苑一趟。
母亲的情况现下已稳定不少,有鹤影守着,她不能再整日闭门不出,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她须得尽快弄清楚一些事情,才不至于让自己与娘亲陷入被动境地。
父亲那里打听不出,但云锦一定多少知道些什么,这边云暄心中思绪飞转,那边梅枝听闻自家小姐要去芳华苑,又叫她去取金簪,顿时皱起脸有些不情不愿地嘟囔道:“那钗子可贵呢,小姐这般大方,也太便宜那位了。”
梅枝年纪小,比不得鹤影稳重,惯是个脸上藏不住事的,云暄一瞧便知晓这小丫头在想些什么,面上却不显,只淡淡道:“不过是件死物,那妆奁里放着多少想来你比我清楚得多。”
梅枝闻言顿时眉开眼笑,一张圆圆小脸看起来极为讨喜:“那是,奴婢可一直都有为小姐好好整理!小姐说的是,一根簪子而已,也只有那位才紧扒着不放。”
“小姐那只裴家少爷送来的宝蓝点翠珠钗才叫稀罕呢,听说可是全京城独一份的手艺和样式。”梅枝与有荣焉般喜滋滋道。
云暄却知晓梅枝口中的那只珠钗是她的闺中好友裴缃寻来,又特意让裴青送到她手中的。
不知从何时起,她这位好友便极力撮合她与自己兄长,恨不得她马上便嫁入裴家,平日里更是无论寻得什么有意思的物什要送她,都会有意经过裴青的手。
想起多日未见的友人,云暄神情都温柔起来,然而思及眼下状况,她眼中又不免浮上几分遗憾。
怕是要辜负裴缃这片心意了。
鹤影比梅枝多知道些其中之事,看着云暄面色有些不好,便出口轻斥了一句梅枝:“好了梅枝,小姐心软惯着你,我可不会,快去快回,莫要在此闲话。”
梅枝摸了摸后脑勺行礼转身离去,云暄看着梅枝一无所觉的背影,忍不住心下轻叹。
世间女子皆以嫁得好为荣,若是失去这份倚仗,她云暄,又会是谁?
她无可选择。
……
云暄带着梅枝赶到芳菲苑时才将将到大门外就被人截了下来,拦人的是芳菲苑的管事大丫鬟萍儿,冲着她弯腰行了礼这才道:“奴婢见过大小姐,二小姐早些时候有些头晕胸闷,现下正躺在榻上歇息,恐不便见客,大小姐若有要事吩咐奴婢即可。”
“是吗。”淡淡看了睁眼说瞎话的萍儿一眼,云暄道,“二妹妹身子不适,我身为长姐怎可不闻不问,你放心,不会叫二妹妹劳神太久。”
“……大小姐,奴婢——”萍儿低着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我要与二妹妹说些体己话,难不成也要由你转告?”云暄冷然睨向面前之人,语带厉色道,“莫要失了规矩。”
萍儿是沈氏留给云锦的管事丫鬟,也是整个芳菲苑最有眼色之人,云暄知晓萍儿拦下她的用意,不过今日这芳菲苑,她是必定要进。
一旁的梅枝瞥见自家小姐微微侧过脸来使的眼色,圆溜溜的眼睛一转,捧着手中精致的匣子往前走几步嚷道:“诸位姐姐都让开着点,碰坏了这金簪可不好。”
云暄知道云锦此时定是在屋内听着外边儿的动静,只是不想搭理她罢了,于是她缓了缓语气刻意提高了点声音道:“父亲今日特意交代了话,要爱护幼妹,多思礼让,我身为女儿自是要谨遵父亲教诲,回去便想着二妹妹曾言对这只双凤鎏纹金簪还算看得上眼,这便取了送来。”
果然没一会儿,就见云锦的那贴身丫鬟从屋中走了出来对萍儿小声耳语了一番,萍儿只能面色难看地行了礼将云暄一众人引进门。
如果说一只金簪云锦不一定看得上眼,那她有意放低的姿态必定能满足云锦无处安放的自尊心。
早上那场相遇,云锦定认为她是寻父亲告状去的,而她刚才的话就是要让云锦觉得父亲为了偏袒她而训斥了自己,让自己忍气吞声,甚至还要向她低下头来。
加上一只曾求而不得的金簪,便再合适不过。
云暄垂眼神色淡然地微微弯腰越过一旁打着门帘的小丫鬟,如此这般,她才好将接下来的话题进行下去。
云锦此时正歪着身子靠在矮榻上的大引枕旁,瞧见云暄进来便装模做样地轻抚了下额角道:“见过大姐姐,妹妹现在头还有些晕,请恕妹妹不便起身行礼。”
面前之人那点小心思简直昭然若揭,云暄自是懒得跟她计较这些小事,径自于屋中椅子上落座:“无妨,二妹妹自便即可。”
看着萍儿也跟了进来似是要和云锦说什么,却被云锦颇有些不耐烦地挥退下去,云暄想了想,叫梅枝将匣子打开双手奉上。
云锦看向匣中金簪双眸一亮,却又端着架子只捏着尾端细细打量,面上尽是满意之色。
看着云锦这般神态,云暄转脸对梅枝道:“你先下去吧,我有话要与二妹妹说。”
大抵是心情不错,云锦闻言也将内屋候着的丫鬟们都赶出了屋:“行了,都别在这杵着了,没看见我与大姐姐有事要说吗?”
屋中随侍下人不时便散了个干净,只留下她与云锦二人相对。
“权当作是赔罪,不知二妹妹可还看得上眼?”云暄抿唇微微扯出点笑意。
云锦面上畅快之意更显,却很是矜持地放下金簪,弯起眉眼状似天真地笑道:“大姐姐言重了,姐姐送的东西哪有不好的,妹妹自是喜欢的紧。”
这喜欢的自不仅仅是金簪,还有那赔罪二字。
云暄接着试探道:“我便知晓二妹妹是个大度的,妹妹既是喜欢这些小东西,待到妹妹出嫁时,我定为妹妹添妆一份。”
云锦闻言只当作是云父与她说了什么,当即面上一喜,却又强自按捺下来一副娇羞模样嗔道:“哎呀,爹爹也真是的,八字没一撇呢怎么就和姐姐说了。”
接着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双手一拍道:“瞧我这记性,姐姐定是去寻爹爹时碰见徐大人了吧。”
云暄下意识地攥紧十指,口中却随着云锦的话道:“不过是远远见着了宰相的朝服,宰相之名如雷贯耳,想来全京城没有人不识得。”
“姐姐可莫要听信那些无凭无据的京中谈资,官场上使些手段不过是常理,怎好就传成了那般模样,我也曾对徐大人有所误会,不过今日一见——”云锦捏着细白食指笑眼掠过云暄面上,“是位同裴家公子一般风神俊朗温和知礼之人呢。”
云锦此时提及裴青,不过是为扳回一些无甚意义的脸面,云暄敛目并不在意,不过云锦的话却叫她意识到,对这件亲事,并未只有云父一头热。
凭徐明霁的心机和手段,骗取云锦的信任与好感并非难事,云暄在意的,是他这样做的缘由。
云父为巴结权贵上赶着推出云锦,云锦为嫁得更好有所意动,那徐明霁呢?
想起他对云父那副颇为客气的模样,云暄心头沉沉。
当年之事应是徐明霁的痛,云暄想不出他接受这件亲事的理由。
而如今这局棋中,他又想得到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