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徨
自重逢后,云暄在徐明霁面上见过虚伪的笑,讽刺的笑。
似乎徐明霁在她面前总是运筹帷幄,势在必得的。
而只有她在他面前才无处遁形,狼狈不堪。
云暄是第一次见徐明霁这般怒意横生的模样。
她下意识地感到危险。
被攥住的手腕隐隐作痛,云暄眉间蹙起,扭动着手想将手腕从徐明霁掌心挣开,却换来对方更为用力的握紧。
仿若要把她这一把纤纤细骨生生握断。
云暄面上冷意更甚,索性不再动作,而是下颌微抬逼自己直视徐明霁那双灰蓝眼瞳:“徐大人这是何意?”
所幸信笺早已送出,徐明霁再是大胆也不可能去端王妃那里抢东西。
只要她咬死不动口,便是徐明霁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她今夜只是为端王妃出手相救之事而登门拜谢罢了。
绝不能将她此行同林家扯上关系。
而徐明霁看着之前一直避开他目光的云暄这次却直直朝他望来,一副有了底气的模样,手下又不自觉地收紧半分。
“看来云姑娘这是找到靠山了,就是不知云姑娘可想清楚同端王一派扯上关系的后果。”徐明霁的声线带着点冰冷的怒意。
云暄竟不想徐明霁直接挑明说出了口,虽此间四下无人,但到底离女眷的帐篷不远,她微微沉下眉眼,只道:“我不知徐大人是在说什么,倒是徐大人,如此三更半夜前来女眷这处,不怕惹人诟病吗?”
云暄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话径直就从口中脱出:“难道还要我来提醒徐大人是有赐婚在身的人吗?”
话音刚落,云暄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些后悔。
这话听来有几分刻意撇清关系的意味。
云暄心下一哂,她同徐明霁又能算得了什么关系呢。
是救命恩人和还债之人?
抑或是嫡姐和未来妹夫?
大概这世上没有一词能道尽她同徐明霁之间的恩与债,谢与怨。
被端王妃那句“云家嫡女”搅得失了谨慎,云暄今夜情绪有些起伏,于是连语气中也带出几分。
她确是太想知道徐明霁究竟是何意。
而徐明霁闻言微微眯起眼,喉间逸出一声不辨喜怒的轻笑。
云暄却能感到腕间不断加重的力道。
便是让她也忍不住皱紧眉间。
“自是比不得云姑娘这般身无婚约的轻松之人,前脚退了同裴探花的亲事,后脚就攀上了端王妃这棵大树。”徐明霁压低了身子,伸手勾过云暄身前披风的系带,“看来云姑娘还是很入端王妃的眼的。”
徐明霁俯身离她离得极近,语速愈来愈快,最后甚至带出咬牙切齿的意味。
“那端王世子比你还要小上两岁,身为云家大小姐——”
“云暄,你就如此恨嫁吗!”
话音刚落,四周皆静。
云暄张大了一双眼,抖着双唇,从未觉过如此难堪。
她面上一片滚烫,心下却如数九寒冬。
虽从头至尾她都没有打算嫁入端王府,但徐明霁此言实在扎得她满心淋漓鲜血。
先是将她比作以色侍人的女子评头论足,再是以自荐枕席之语辱她,今日又将她同那连面都未见过的端王世子扯作一堆来嘲她恨嫁。
强自压住不断涌上眼眶的热意,云暄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力气,她顾不得自己被攥得生疼的手腕,用另一只手抵住徐明霁胸口死命一推。
踉跄着后退两步,云暄护着那只手腕咬牙冷声道:“我云暄嫁给何人又同徐大人有什么关系!”
云暄也不知是手腕痛些,还是心更痛些。
“怎么,徐大人这个未来妹夫还要管到姐姐头上吗?”云暄仍是抬着下颌,唇角却少有地勾起一点讽刺的笑。
却不知嘲得是面前之人,还是那个痴心妄想的自己。
“我嫁裴家嫡子也好,嫁端王世子也罢,又或是哪家的公子,都同徐大人无关。”云暄此时已经冷静下来,她松开捂着手腕的手,又淡淡重复道,“都同徐大人无关。”
徐明霁看着面前踉跄着后退的云暄下意识伸出手去,闻言那只手却猝然僵在半空,接着死死握紧。
像是在徒劳想抓住什么。
徐明霁缓缓将紧握成拳的右手收回,那双灰蓝眼瞳中的怒意压回眼底,又蒙上一层沉沉云翳,将一切都遮得不甚分明。
寒凉夜风从二人之间拂过,卷起细碎枯黄草叶。
云暄看着徐明霁似是又恢复了那副神色难辨的模样,只目光仍将她整个人锁住:“云姑娘说的是,云姑娘要嫁什么阿猫阿狗自是同本官无关。”
徐明霁唇角一勾,带着一点讥诮的警告意味:“不过,本官若是心情不好,失手掐死了猫,打死了狗,想来也是同云姑娘无关的。”
“你!”
云暄胸口起伏半晌,徐明霁眼底隐约可见的一点疯狂之色叫她背脊发凉。
她又想起那高台之上的满地喋血之景。
叫她不敢不信。
那张染血的脸同那个雨天遍体鳞伤的青年重合起来。
只是那时青年面上是人贩子扬鞭抽出的伤口。
而如今的徐明霁眼角溅的,是他人的血。
又后退着远离了徐明霁半步,云暄不断摇着头,口中喃喃道:“……徐明霁,你怎么就成了这般模样。”
无人可见的袖口下,那只残缺的手轻轻一颤。
徐明霁却似是并不介意云暄的直呼其名,双眼弯得更甚,挑唇笑道:“本官自然非是裴探花那般光风霁月的君子,怎么,云姑娘今日才知道吗?”
云暄动作一顿。
徐明霁站在原处看着云暄一步步后退,却并未上前一步,只仍是笑道:“就是不知,若是这般光风霁月的君子染了尘,还能否入得了云姑娘的眼呢。”
又是端王世子,又是裴青,徐明霁似乎总是要将她同他人绑在一处。
她竟不知,在徐明霁眼中她是这般勾三搭四不知廉耻。
她正想张口,却听得徐明霁兀自接过答道:“本官倒是忘了,连亲眼见着同自己妹妹搅在一处都能忍,云姑娘用情之深,真是叫本官大开眼界。”
云暄一惊猛然抬眼。
是徐明霁!
当日之事除他们四人外周围并无他人。
她已顾不得徐明霁言辞间的羞辱之意,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那个引开守卫放迷香算计了一切的人是徐明霁!
可是为什么?
徐明霁不是对云锦有意吗?
“为何……你不是对云锦……”云暄声若蚊吟。
徐明霁看着被他的话震在原地愣神的云暄似是极为开怀,一步步上前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那长靴踏在草叶之上的簌簌声响,像是就在她心上。
“云二姑娘已是发挥了她该有的用处,既然如此,本官何必强求,自是要助其一臂之力的。”徐明霁语气轻描淡写,甚至隐有笑意。
“说来还是多亏了云姑娘所赐的这根残了的尾指,叫本官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往日之事,有些不必要之人,舍了便是。”徐明霁微微歪过头,似是遗憾道,“云姑娘当是知道,本官是个睚眦必报之人。”
“毕竟,背叛的滋味,尝过一次便够了。”
云暄浑身一僵。
“这秋夜甚凉,不知身子骨已是不太好的林将军,又能否扛得住接下来大理寺的会审呢?”徐明霁俯身将云暄被夜风吹乱的发丝似是极为爱怜地抚在耳后,轻声低语道,“云姑娘,本官之前所言仍是作数。”
呼吸一窒,云暄面上是惨白一片。
外祖父……
“裴探花动本官未婚妻这笔帐,本官记下了。”徐明霁笑意盈盈地直起身,“云姑娘,你要救人,就要拿东西来换。”
“我们之间的帐,来日方长。”
被留在原地的云暄几欲倒地。
错了。
都错了。
她想错了,云父也算错了。
当年云父欲用他抵罪之事徐明霁定是知道了。
徐明霁恨的是整个云家。
便是云锦恐怕也不过是个徐明霁掌中的棋子。
是了,徐明霁这般重权之人,又怎会对什么人动心呢。
他对云锦无意,甚至将其拱手推给裴青,却仍认下同云锦的婚事。
云暄心思几转,徐明霁恐怕打的是沈家的主意。
或者说,是兵权。
若是往日她怕是不会多想,可今日端王妃一席话,叫她下意识就往这处想去。
而显然今日之事,徐明霁既是抓到了云锦的错处,又是握住了裴青的把柄。
以徐明霁的手段,云暄不信他会空手而归。
一定有什么,是他们没有在意到的。
云暄回到帐篷后那副神思恍惚的样子让鹤影心中一紧。
“……小姐,可是端王妃那里出了什么事?”
鹤影忧心忡忡的声音让云暄回过神来,她摇摇头口中只道:“无事,算是一切顺利。”
“那小姐……”
云暄一脸疲惫并未多言。
外祖父,林家,裴青。
她又能拿出什么来换得他们平安无事。
云暄突然间又想起端王妃塞进她掌心的那只羽箭。
来回张握着五指,云暄垂眼看向自己掌心的纹路。
“娘亲,我究竟该怎么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