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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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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二,宜嫁娶。

子时的更声已过,云暄仍披着那身水浅葱的旧衣坐在案前,垂眼默然盯着雪白的笺纸,然而直至笔尖饱蘸的浓墨干涸,她也未落下半字。

“小姐……”鹤影轻轻推开门,小声劝道,“已是子时了,您多少眯一会儿吧,奴婢知道您心里难受,可是再这样熬下去,奴婢怕您明日里身子撑不住啊。”

鹤影声线里带着些强压下去的哽咽,自家小姐这几日的消沉她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却是没有半点法子。

云暄搁下笔,将目光从那张笺纸上挪开,似是自言自语般叹息道:“娘亲,不孝女此生这唯一一次忤逆,万望您成全。”

“……小姐。”鹤影泛红的眼圈又酸热起来,为何老天总是如此苛待她家小姐。

云暄阖了阖眼:“鹤影,娘亲可到云空寺了。”

鹤影抚了抚眼角,忙道:“小姐您放心,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梅枝和夫人已经和老夫人会合了,听说正巧清知大师云游归来,此时正在寺中,想来夫人会同老夫人一道前去拜访。”

“是吗,那就好……”云暄喃喃了两声,又转脸看向鹤影道,“鹤影,你也知道那宰相府不是易与之地,此番我又是替妹出嫁,只怕更会是如履薄冰,是我亲自点了你做陪嫁丫鬟,却将梅枝放在娘亲身边,你可会怨我?”

“小姐!”鹤影闻言上前两步,扑通一声径直跪在云暄面前,使劲摇着头流泪道:“小姐莫要这么说,鹤影甘愿陪在小姐身侧,只恨鹤影无能,护不得小姐!”

云暄倾身托着鹤影的双臂将她扶起,露出一点浅淡的笑。

“好了,鹤影,帮我将披风拿出来吧。”

“小姐?”

“我想去……”

“一个地方。”

鹤影止住了泪,转脸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看了看挂在一旁衣架上的火红嫁衣,面上神情一时有些迟疑。

云暄自是知晓鹤影在担心什么,只微微摇头道:“你放心,不会耽搁太久。”

看着鹤影转身出门的背影,云暄缓步行至衣架前,指尖轻轻摩挲着嫁衣袖角的刺绣。

曾几何时,她也窝在马车中偷偷掀帘瞧过送嫁的人流,憧憬过自己穿上嫁衣出嫁的模样。

而她却从未想到过,有朝一日身披嫁衣,却是会在这样的情状。

带着不可言说的感情与目的,将自己送去一个恨她的人手中。

或许从一开始的那个雨天,从撞入那双灰蓝眼瞳的一瞬起——

她同徐明霁,就注定纠缠不休。

十指下意识地收紧,袖口显出几道深深的褶皱,像是他们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任由鹤影为她系上披风,云暄提着一盏小灯,走向一切最开始的地方。

……

子时,裴府后院。

立于中庭树下的裴青罕见的一身短打,他抬头看着眼前梨树光秃秃的枝桠,恍惚间似是又嗅见那段经年之外的浅香。

裴缃站在裴青身后,面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哥哥……”

裴青转过身来扯出一抹温柔浅笑:“小缃,莫要哭,我是去寻我自己的路,披坚执锐,保家卫国,小缃不是最崇拜这样的人了吗?”

裴缃闻言一把揪住了裴青的衣摆,哭道:“战场上刀剑无眼,眼下战事吃紧边关告急,你却要投军,你要我怎么祝福!”

“哥哥!我们不去了好不好,就算云姐姐——”裴缃话至一半便哽住,只有死死攥紧衣摆的手显示着此时不平静的心情。

裴青面上神情一僵,接着露出一个涩然的笑:“……云姑娘说的对,我不能只是裴青。”

抬手摸了摸裴缃细软的发,裴青从裴缃手中抽出衣摆道:“小缃,你要多保重。”

衣料擦过掌心,裴缃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似曾相识的惶然。

她握了握空空的手心。

她谁也拦不住。

裴缃咬着牙,抬手一抹眼泪,转身跑远开去。

她怕自己再待下去,就会忍不住恳求哥哥留下来。

她不是不明白无论是云姐姐还是哥哥说的都有道理,可是、可是一切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裴青看着裴缃跑远的背影,面上的笑却是再也撑不住,他眼底隐隐闪着水光,静静望着梨树枝桠上挂着的月。

而他念着的姑娘,却会在今日身着嫁衣,嫁给他人。

裴青微微阖了阖眼,转身却见廊下站在头发花白的裴老太爷,哑然地望着他的方向。

“爷爷。”裴青垂下眼,轻轻唤了声。

“唉。”裴老太爷已不再是日前那样暴怒和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语气中反而带着点不忍,“文锦,我裴家三代文臣,这边关你是非去不可吗,缃儿说的是,战场上刀剑无眼,你是我裴家嫡长孙,若是有什么万一,你父亲母亲当如何,裴家又当如何,还有那沈将军——”

裴老太爷话未说完,便被裴青平静淡然的声线打断。

“爷爷,我已决定了,绝无回转可能。”

裴老太爷一顿,张了张口似是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得裴青突然提起另一件事。

“爷爷,端王殿下应是已与您递过音信了吧。”

裴老太爷闻言一惊,不自觉地脱口而出:“文锦,你——”

“而您还在犹豫。”裴青突然露出一点笃定的浅笑,风轻云淡地说着些骇人言辞,“我裴家自始起便一直是明哲保身的清流,固步自封安于现状,可我想您也知道,这样的平衡已不会太久了,裴家若要寻得出路。”

“孟州,是最好的投名状。”

裴老太爷看着这个他引以为傲的孙子,一瞬间有些哑口无言。

他以前总以为裴青总是奉行君子之道于官场而言太过纯实,可如今他才明白,裴青比他看得更清楚,也更有魄力。

“文锦……”裴老太爷向后退开一步,“裴家,就托付给你了。”

“现在的我,只是裴青罢了。”

裴老太爷闻言面上显出苦笑的神情,轻叹道:“文锦,你还是在怨我,怨我没有同意你与云家姑娘的亲事。”

裴青默然立在原地,不自觉地攥紧了双拳。

他看着裴老太爷一瞬间佝偻的身影和面上显而易见的疲态,用力阖了阖双眼。

“爷爷,珍重。”裴青深深躬下身,却并未回答裴老太爷的问题。

收拾好细软,裴青牵着马离开京城时,抬眼看着天边的熹微晨光,只有一个念头。

吉时已到。

……

云暄提着灯沿着小巷往记忆中那条街上走去,微微摇晃的青白冷光让云暄恍然以为自己行在梦中。

只是今日实在是个好晴天。

此时距离天色放亮还有些时辰,平日里繁华的街道空无一人。

这条街是连接城门同内城的主街,也是燕京百姓进城出城绕不开的一条道。

是以那日她才会恰巧在道中遇见被人贩子鞭打的徐明霁。

云暄默然立在街道正中,夜风托起披风的一角,也晃动着她提在手中的小灯。

没有一个新嫁娘会在成亲前夜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游荡,但她想最后任性一次。

此时此地,云暄本以为自己会心绪复杂,感慨良多,可当她的目光细细掠过这每一寸土地时,却只能忆起那些沉淀在脑海深处的小事。

她想起徐明霁始终挺直的脊背,想起那双瘦得骨节凸出却完好无损的手,还有那双掩在垂下的眼睫背后的灰蓝眼瞳。

云暄恍然间发觉,她其实从未真正望进过徐明霁的眼底。

在她有些愣神时,夜风似乎吹得更猛了些。

手中提着的小灯晃得将灭未灭,云暄却突然听得一声刺耳的尖啸划破夜空,仿佛是号集什么的哨声。

在云暄还未反应过来之时,那尖啸声已是越来越近,等她仓促间抬起头时,一匹高大的战马已逼近至眼前,马上之人似是也被她惊了一跳,忙勒紧缰绳止住步伐。

只是距离实在太近,云暄甚至能感受到马蹄从眼前擦过带起的寒风。

她踉跄着向后退去,下一瞬却感到腰间圈过一条手臂将她向后掳去。

于是那盏小灯便脱手而出滚落在地,扑地窜起火苗,然后灭得悄无声息。

猛然暗下去的四周让云暄的眼睛还有些不适应,她下意识地微微睁大了双眼,却只能听得前方传来心惊胆战的告罪声,似乎是跪下行了大礼。

云暄惊魂未定地挣扎着想要站稳身子,丢了灯盏的手下意识扶上腰间支撑着她身子的那条手臂。

指尖触到那同样冰凉的皮肤时,云暄却明显感到对方似乎是僵了一瞬。

回过神来的云暄为自己的唐突颇有些懊恼,正想挣开对方的手臂时,身后传来的熟悉声线却让云暄霎时僵在原地。

“趁本官还未改变主意前,你最好快点消失。”

顾不得那人连滚带爬上马离开的背影,云暄使劲挣开徐明霁的手臂,连退三步站定后才抬眼看去。

她的双眼还有些看不清徐明霁的神情,却能清晰地听到那满含嘲讽的语句。

“才这个时辰便巴巴地等在城门前,云姑娘用情至深,当真感人肺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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