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2011年2月春节假期,时星然没出去拜年,也没看电视玩手机,而是在书桌上刷题。
她家没几个亲戚,她母亲是孤女,父亲那边只有一个姐姐,家里老人又生病走得早,算起来有血缘关系的只有她姑姑那家子。
至于平日来往的其他人都是父母在工作中结识的朋友,最亲的也当属徐叔叔,其次是她母亲的朋友赵阿姨。
保温杯里的热水喝完,她拿着杯子出门准备灌热水,撞见在客厅里神色凝重的父母和徐叔叔。她听见父亲说道:“关于钱的事,我会想办法去筹的,尽快还给你。”
徐叔叔眉间划出一道深沟,似乎是有难以填平的沟壑,让他痛苦不堪。
母亲见她出来,端起桌上的零食,将坐在沙发角落的徐曼牵到她身旁,“你带曼曼去你房间玩吧。”
“哦好。”时星然接过零食,将徐曼带到她的房间内。
她屋里还有特地为徐曼准备的椅子,徐曼从小时候就常来找她玩,暑假基本就泡在时星然的家里。作为年长的学习好的姐姐,时星然也常常给她辅导功课。
时星然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看见徐曼坐在椅子上闷闷不乐,像个受委屈的闷葫芦。她打开左下角的抽屉,抽屉里面装满棒棒糖,几乎都要溢出来。
她取出两根棒棒糖,一个牛奶味一个巧克力味,她喜欢牛奶味的,徐曼则喜欢巧克力味。她爱吃糖,每次都在超市里买很多回来,有部分也是给徐曼备着的。
时星然不是铁打的刷题超人,学习也是件累人的事情,当她累到不行的时候,便会吃着糖对着窗外发呆。放空的脑袋什么也不去想,眼前是蓝蓝的帘幕,嘴里是甜甜的味道。
这似乎算是一种补偿行为?她在暗示自己,吃过的苦总会换来让她满意的甜。
徐曼盯着她手里的糖默然不语,闷声伸手将两个棒棒糖都拿走,全都揣进她的兜里。时星然有些诧异,徐曼平日很少吃牛奶味的,但这也只是一颗糖,没什么要紧的。
屋外的大人们正因为钱而忧虑重重,徐晓风这次来是想催他们还那4万块。之前那几年他偶然间因炒股发了小财,手里握着不少钱,买完房又换新车,生活质量一下子甩出时家好几条街。
时父想换个离一中近点的房子,好让时星然免于住校,于是便找他借钱,并写下一张15万的借条。
今年年初他听闻别人说有只股票要大涨,他想借此机会发大财,将存款全投进去,还用房子做抵押去借贷。谁料到亏得血本无归,现在连房子都要保不住。
他老婆当初劝他不要冒进,他不听劝两人闹得不愉快。如今彻底背上债,两人大闹一场最后离婚,徐曼也被丢给他。
时父年前刚还完一部分,现在手里没剩多少钱。见现在形势紧急,将收藏的签名球拍统统卖掉,家里的银行卡里的钱取出大半,只留下生活费。
时母甚至将自己的首饰除去结婚戒指外都拿出来卖掉,又卖了点家里的小东西,才在3月4号那天将这4万块还清。
但当时徐晓风四处筹钱忙得团团转,没空将借条找出来,他们也不好催促什么。
时父将车停在楼下,坐在车内摸着方向盘忽然说道:“要不,等明天带星然出去玩,回来后我们将车卖掉吧。老徐当年借给我们钱,现在他有困难,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双手缓缓从方向盘上移开搭至身侧,眼睛透过车前窗看向远方。
“而且星然不是说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嘛,到时候也不会报本地的大学,送她上大学的话也估计得开好几天的车,不如我们一家人坐火车去吧。”
温婉的女人低头看向左手的婚戒,用手轻轻抚摸那枚金戒指,“正好我们也没去过外面旅游,借这个机会去看看那些电视里的美景吧。”
两个人就此达成卖车的决议,只因为想帮助那个曾经帮过他们的人。
账本上还款的那页被写满,时母翻到下一页,写道:2011年3月4日,还给徐晓风4万元,至此15万借款已还清。
她在翻页时心情无比轻松,这是好不容易翻到的下一页,算是人生的新开始。
谁料次日便发生车祸,那辆车还没有卖出去,就彻底毁掉。他们也没能送时星然高考,看着她填志愿,然后送她去上学。
2011年3月5日,时星然的人生翻页,翻到写满苦难的那一页。
3月中旬,徐晓风还是没能凑满还贷的钱,缺口还有二十多万。催债上门的那些人将家里的电视机都搬走,这个原本满满当当的大房子就像是被洗劫一般,柜子东倒西歪,抽屉里的东西都被翻出来。
地板上散落着被倾倒出的杂物,前妻囤积的塑料袋在空中漫天飞舞,半透明的袋子里空无一物,很轻易地就被吹跑。在空中挣扎两下便下坠,盖到地面滚落的乒乓球上,像块埋葬尸体的白布。
徐曼刚才被那些粗暴的人吓到躲进房间,躲在衣柜里还是被揪出来,一个男人揪住她的头发,对着她父亲奸笑道:“要不然把你女儿卖了,估计这钱就齐了。”
“不要,爸爸救我!”她太害怕了,身体抖成筛糠,胡乱地朝父亲挥着双臂,求他来救自己。
她不想被卖掉!要是被卖掉,她是不是就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被人打、被拉去陪客?
徐晓风扑通一下跪下,对着那四五个大汉磕头,“我会想办法筹钱的!很快就会还给你们,放过我女儿!”
“再给你几天时间,不然……到时候可就没有谈判的余地!”
此时的他瘫坐在地板上,却想不出还能筹到钱的办法,能借的人都已找遍,又有谁能在几天内拿出几十万给他呢!
“爸爸,怎么办?我们跑吧!”徐曼慌张地跑过来,脚踩上地面的塑料袋,发出窸窣的响声。
跑?能跑多远,能跑多久?不给钱的话,那些人可不会轻易地放过他。
他看向面色惨白的女儿,给不出任何回答,枯坐着盯着狼藉的地面。忽然间他看见那颗被埋住的白色乒乓球,脑海中瞬间想起一个人。
去找时星然借钱吗?
二十多万可不是小数目,她一个小姑娘恐怕也很多顾虑,万一不肯借怎么办?
借……?借条!
他猛地想到那张未归还的借条,要不然先把钱骗过来,之后再慢慢还吧。反正时星然有40万的赔偿金,就算他拿走20几万,那剩下的钱也够她上大学。
他开始在家里翻箱倒柜地去找那张借条,可家里被翻得太乱,他只能找徐曼帮忙,“你跟我一起找写有你时伯伯名字的借条,一定要找仔细。”
“找借条有什么用?他们现在也不欠我们家钱。”小学的放学时间较早,还钱的时候徐曼是放学在家的,她亲眼见证着还钱的整个过程,自然也清楚那张借条已经失去效力。
“我们找你星然姐姐“借”点钱吧,以后再慢慢还给她。我知道那样做不对,但爸爸也没有办法,就当我们欠她的。”
若是真的“借钱”,那又怎么会“不对”?徐曼看着父亲闪躲的双眼,敏锐地读懂他话中的深意。
孩童的手臂纤细,可以探进柜子下方,找到潜藏的宝藏。她不小心摸到一张纸,然后慢慢地将它扯出来。
已故者的遗物从沉重的木材下方被挖出,一寸一寸地化作勒向亲人脖颈的缰绳。
徐曼盯着那张单薄的纸,恍若看见写满很多数字的银行支票。手中的虽然轻飘飘的,但是能换回很多东西,也能……保住她这个家。
反正时星然现在有那么多钱,分她一点儿也没什么的。
就像是每年夏天时星然手里的棒冰,总有一半是她的。每年冬天的糖葫芦,也有她的一份。
时星然聪明又漂亮,所有人都喜欢她。她以后肯定会上很好的大学,有很好的工作,能赚很多钱。
她有多么光明又令人羡慕的未来啊,哪会像她这样,既不漂亮又不聪明,还有可能被卖掉!
时星然的抽屉里装满糖果,她也只不过是是像往常那样拿出那么几根,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原本是准备直接改掉借条上的金额,在前面加上“二”这个字。但是空位太小,贸然加上去害怕不太和谐,然后被拆穿。
所以便拿来另一张纸,盖在原来的借条上一笔一划地描摹,但描摹总是难免错误,反复描摹二十多份后,才得到一份相对完美的。
而此时,原本的那张借条上尽是描摹留下的无色字迹,那张纸都快被戳破。徐曼将那张旧借条好好地收起来,生怕新借条损毁,她就失去保护她的“支票”。
新借条上的金额是二十六万,刚好能补齐他们家欠的债。按手印的时候徐晓风都没胆子看着借条上的姓名,只能咬着牙闭着眼狠狠地按下去,手指沾上红色的印泥,又像是沾上新鲜的血。
时星然已经从医院被接回家,他们便带着那张假借条登门拜访。时星然的姑姑那一家人居然全都搬到时星然家里住,客厅的桌上还摆着半篮子车厘子,桌旁的垃圾桶里铺满车厘子的根。
女人随意吐出绿色的根,问道:“你来干什么?”
“我有事要找星然,她在房间里吗?”
女人神情倨傲,淡淡道:“她刚睡下,有什么事跟我说吧,这个家现在也只有我能做主。”
看来她是控制住经济权了,徐晓风察觉到这点,便将钱的话题抛出:“星然的父亲在去世前,曾经找我借过钱,现在我家里人也出事急需用钱。我也不是故意要在这个时候来要钱,但也确实没有办法。”
他将那张借条拿出来,举到女人的眼前,让她看清借条上的内容。
女人盯着那张借条,忽然间阴沉沉地笑起来。然后缓缓地靠近他,凑在他的耳边如鬼魅般地低声说道:“这张借条是假的吧,我弟弟欠你的钱在他死之前就还清了。”
你要是问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因为上个月她刚找过时父借钱。
她儿子程超今年高三复读,开学后说要交一大笔资料费、学杂费之类的。她家家庭条件本来就很差,夫妻俩都是打零工工作不稳定的那种,供儿子上学日子就过得更紧巴巴的。
她平时没钱就会找弟弟借钱,不打借条,借了口头说还之后就当没这回事。毕竟她弟弟欠她的,当年家里供不起两个人读书,把名额给她弟,她就辍学没读书,后面才混得这么差。
她上个月又去借钱,谁料没借到。她弟弟说:“我要还钱给老徐,没有余钱借你。你要借也只能等下个月我发完工资,那个时候不欠别人钱了,才有余钱借给你。”
徐晓风身体立刻绷直,吓得说不出话来,他苦心琢磨的谎言居然一秒被拆穿!万一她还告诉时星然,那时星然又会怎么看待他这个诈骗犯?
他在脑中紧急地去想完美的说辞,想要将这个谎言扯成真实的事件。可紧接着又听见那恐怖的女声:“赔偿金是40万,这借条上的金额应当是写错了。对不对?”
“你什么意思?”他的牙齿打着颤,不敢置信地发问。
尖锐的指尖刺上他的心口处,“要么将金额改成40万,你得26万,我拿走剩下的14万。要么,你就一分钱都别想拿到!我会告诉时星然,她的好叔叔拿着假借条,想要来骗她的钱。”
徐晓风不敢大声说话,怕惊动时星然。喉咙处像是灌着血,鼻子闻见浓郁的血腥味,哑声道:“那样……不是太过分了吗?”
女人扯下他手里的那张借条,哗啦地将那张纸扯烂。“你都说缺钱了,还想那么多?是我们俩一起拿钱,还是说你一个人等着报警被抓,选一个吧!”
要是报警那他就彻底完蛋,钱没有人还得坐牢。倒不如赌一把,先拿到钱,之后再走一步算一步。
时星然,是叔叔对不起你,但我没有办法。你原谅我吧,饶恕我的罪吧。
他狠下心,闭着眼以一种悲壮的语气说道:“我要钱。”
那张快被戳烂的借条又被翻出来,再度经受折磨,最后得到一张新的借条,金额:40万。
但是这次,徐晓风真的下不去手按手印,他的手指悬空于红色印泥之上,迟迟不敢落下。
那块小小的印泥,在他眼里突然间变得无限大,滋滋地冒出红色的水,又像是血。一旦沾上去,便难以洗掉。
“磨磨唧唧的耽误事儿!”
看着这场上演的无聊的苦情戏码,等到不耐烦的女人直接自己上手,毫不犹豫地用大拇指按进印泥,手指瞬间染红。
而后她用手指用力地压上她弟弟的名字,就像是朱红色的符咒,意图将那个人的魂魄永久镇压,永不超生。
可怜的时星然,她血缘上最亲的人领着她心里最认同的“亲人”,拿着那张假借条,告诉她那是她父母欠下的债,她必须要还。
而她亲手带大的妹妹,知晓一切也纵容着一切,冷眼充当着帮凶,眼睁睁地看着她坠入深渊。
刚满十八岁的时星然还没有网银,她跛着脚跌跌撞撞地去往银行的柜台,亲手将所有的金钱奉上,然后只换来一张转账回单。
这一场毫无人性的合谋,意图绞杀一名孤女。然后吃掉她的肉,喝光她的鲜血,以此来满足魔鬼的贪欲。
“徐曼,口说无凭,你要拿出让我信服的证据。”时星然凄凉地笑着,这个说法她是相信的,毕竟那家人后来对她做了更过分的事。
她差点死在那个家里……
“那张真的借条还在我手里,上面也有你姑姑的指纹。”
时星然包里的手机正录着音,她从进医院开始就打开录音功能,留下确凿的证据才能保护她自己。
这个录音是双方当事人自然交谈产生的,不是在被逼、被胁迫的情况下进行的,在法庭上是有效的。
时星然掩去眼里的悲凉,冷声道:“那张借条拿给我,我一并拿去做司法鉴定,这样我才能相信你说的话!”
她要的,是能剥夺她姑姑监护人资格的证据!
黎记淮,这个世界上真多骗子,我真心相待的人,都是伤我最深的人。
还好啊,你拥有金钱、拥有智慧,还……拥有美貌。我没什么能给予你或者让你觊觎的,这样的你,应当不会再捅我一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