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舞
陵容等玄凌进殿后，相隔一小会悄悄回到席间，不由自主先去看甄嬛，见她神色自若独自坐着饮酒。
旁桌的杜佩筠问道：“姐姐去了哪里？这么久不回来。”
陵容淡淡一笑：“瞧着御苑里风景好，想着走走透透气，一时看迷了眼走得远了些。”
玫嫔嗤笑道：“果然是眼皮子浅的，看景色都能看迷了眼。”
杜佩筠面上一尬，后悔不该问，惹得秦嫔讥笑陵容。陵容不欲与秦嫔起争执，只一笑置之。秦嫔见陵容无甚反应，倍感无趣地撇开了眼。倒是甄嬛听到陵容也去了御苑，心中有些紧张，不时拿眼觑着陵容，想看看她是否知道些什么。
正说话间，只见襄贵嫔向帝后盈盈浅笑道：“今日的歌舞虽然隆重，只是未免太刻板了些。本是家宴，在座的又都是亲眷，不如想些轻松的玩意来可好？”
玄凌道：“今日你是正主儿，你有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臣妾想宫中姊妹们侍奉圣驾必然都身有所长，不如写了这些长处在纸上抓阄，谁抓到了什么便当众表演以娱嘉宾，皇上以为如何？”
玄凌颔首道：“这个主意倒新鲜。就按你说的来。”
襄贵嫔忙下去准备了，不过片刻捧了个青花纹方瓶来，“惠嫔妹妹有孕不宜操劳，这抓阄行令的差事就让臣妾来担当吧。”
玄凌道：“怎么，你这个出主意的人儿自己不去演上一段儿？”
襄贵嫔道：“臣妾身无所长，只会打珠络玩儿，实在难登大雅之堂。臣妾已经想好了，无论各位姐妹表演什么，臣妾都送一串珠络儿以表心意。皇上您说好不好？”
“那也勉强算得过了。”
眉庄在一旁道：“万一抽中的纸签上写着的不是某位姐妹的长项，可要如何是好呢？”
襄贵嫔笑道：“就算不是长项，皮毛总是懂得些的。况且都是日日相见的姐妹，随意即可。”
筵席已经开了半日，丝竹声乐也听得腻了，见襄贵嫔提了这个主意，都觉得有趣，跃跃欲试。宫中妃嫔向来为争宠出尽百宝，争奇斗艳。如今见有此一举，又是在帝后亲贵面前争脸的事，都是存了十分争艳的心思。
襄贵嫔抽得皇后是左右双手各写一个“寿”字。皇后书法精湛本是后宫一绝，更不用说是双手同书。两个“寿”字一出，众人皆是交口称赞。
齐昭仪体弱早已回去休息，敬贵嫔填了一阕词；玫嫔奏了一曲《凤求凰》；俱是各显风流。
襄贵嫔素手一扬，抽了一枚纸签在手心道：“这玉贵人的。”说着展开纸签一看，自己先笑了：“请妹妹作《惊鸿舞》一曲。”转头对玄凌笑道：“妹妹姿貌本是‘翩若游龙，婉若惊鸿’（4），臣妾又偏偏抽到这一支，可见是合该由妹妹一舞了，妹妹可千万不要推却啊。”
《惊鸿舞》本是由唐玄宗妃子梅妃所创，本已失传许久。纯元皇后酷爱音律舞蹈，几经寻求原舞，又苦心孤诣加以修改，一舞动天下，从此无论宫中民间都风靡一时，有井水处便有女子演《惊鸿舞》。只是这《惊鸿舞》极难学成，对身段体形皆有严格要求，且非有三五年功底不能舞，有七八年功夫才能有所成。舞得好是惊为天人，舞不好就真成了东施效颦，贻笑大方了。
欣贵嫔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脸上早露了几分不屑：“玉贵人才多大，怎能作《惊鸿舞》？未免强人所难了。”
欣贵嫔虽是为甄嬛抱不平，但说话实在不中听，原著中的陵容没少被她讽刺，可众人皆道欣贵嫔心直口快，反衬得陵容小气了。现今轮到甄嬛，陵容见她的脸色也不好。果然，劝别人大度容易，自己做起来却难。
襄贵嫔笑道：“欣姐姐未免太小觑玉贵人妹妹了。妹妹素来聪慧，这《惊鸿舞》是女子皆能舞，妹妹怎么会不会呢？再说若舞得不如故皇后也是情理之中，自己姐妹随兴即可，不必较真的。”
欣贵嫔被襄贵嫔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赌气扭了脸再不理她。
原本独斟独饮的华昭媛出声道：“既然不能舞就不要舞了，何必勉强？故皇后曾一舞动天下，想来如今也无人能够媲美一二了。”说罢再不发一言，仰头饮下一杯。
这话虽是激将，但甄嬛一向自傲，且如今在宫中的境况已激起她争宠之心。况且甄嬛并不担心自己的舞艺，小时候她家居住江南的姨娘就常教习她舞蹈。七八岁上曾听闻纯元皇后作《惊鸿舞》颠倒众生，观者莫不叹然。小小的甄嬛心思里并存了一分好胜之心，特意让甄远道请了一位在宫中陪伴过纯元皇后的舞师来传授，又研习了《洛神赋》和与梅妃《惊鸿舞》有关的一切史料，十年苦练方有此成就。甄嬛已来不及细想其中利弊，只想舞得一曲博得众人激赏，大占今日风光。
皇后听得再三有人提及故皇后，脸上微微变色，只看着玄凌。见玄凌若有所思，轻声道：“《惊鸿舞》易学难精，还是不要作了，换个别的什么罢。”
眉庄微微皱眉。眉庄知甄嬛从来醉心诗书，并不在歌舞上用心，连连向甄嬛使眼色要甄嬛向皇帝辞了这一舞。听皇后开口，连忙附和道：“玉贵人适才酒醉也不宜舞蹈啊。”
玄凌凝视甄嬛片刻，缓缓道：“宫中许久不演《惊鸿舞》，朕倒想看一看了。玉贵人，你随便一舞即可。”
既是皇帝开口了，众人也不再就此事讨论。陵容见甄嬛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到大殿中央。人人都准备要看甄嬛的笑话了：以诗书口齿得幸于皇帝的甄氏要怎样舞出“婉若惊鸿”的姿态，恐怕是“惊弓之鸟”之姿吧。
眉庄忽然起身，对皇帝笑道：“寻常的丝竹管弦之声太过俗气，不如由臣妾抚琴来为玉贵人助兴。”
甄嬛一心想要博得众人喝彩，见眉庄怀着身孕也要上场，想以琴声分散众人的注意力，再不像原著般对眉庄那么信任，心中多了几分猜疑。
玄凌点了点头说道：“去取舒太妃的‘长相思’来。”忙有内监奉了当日甄嬛在水绿南薰殿所弹的那具琴来。昔日舒贵妃得幸于先皇，碍于舒贵妃当时的身份，二人苦恋许久才得善果。舒贵妃进宫当日，皇帝特赐一琴名“长相思”、一笛名“长相守”为定情之物。先皇驾崩之后舒贵妃自请出宫修行，这一琴一笛便留在了宫中。
因着陵容没在甄嬛、眉庄二人面前唱过歌，况且之前因着甄嬛说了对陵容的猜疑，眉庄也不敢拉她冒险。
眉庄调了几下音，朝甄嬛点点头。乐起，舞起，甄嬛的人也翩然而起。除了眉庄的琴声，整个扶荔宫里一片寂静，静得就如同没有一个人在一般。宽广的衣袖飞舞得如铺洒纷扬的云霞，头上珠环急促的玲玲摇晃作响，腰肢柔软如柳，渐次仰面反俯下去，庭中盛开的紫萝被舞袖带过，激得如漫天花雨纷飞，像极了那一日被甄嬛一脚飞起的漫天杏花。
眉庄琴音琳琅，甄嬛只专心起舞。甄嬛心里暗想，襄贵嫔未免太小觑甄嬛了。以为甄嬛出身诗礼之家，便不精于舞蹈。甄嬛虽以诗书口齿得幸于皇帝，可是甄嬛懂得不需要把所有好的东西一下子展现出来，在无意处有惊喜，才能吸引住你想吸引的人的目光。
只是，让甄嬛为难的是，她的《惊鸿舞》源自纯元皇后当日所创，动作体态皆是仿效于她，要怎样才能做到因循中又有自己的风格，才不至于让人捉住对故皇后不敬的痛脚。这片刻之间要舞出新意，倒真是棘手，让人颇费筹谋。
忽听一缕清越的笛声昂扬而起，婉转流亮如碧波荡漾、轻云出岫。一个旋舞已见清河王立在庭中，执一紫笛在唇边悠悠然吹奏，漫天紫色细碎萝花之下，雪白衣袂如风轻扬。几个音一转，曲调已脱了寻常《惊鸿舞》的调子，如碧海潮生，落英玉华，直高了两个调子，也更加悠长舒缓。
眉庄机警，律调一转已跟上了清河王。这清河王随意吹奏，倒让甄嬛脱离了平日所学舞姿的拘泥，云袖破空一掷，尽兴挥洒自如。紫萝的花瓣纷纷扬扬拂过甄嬛的鬓，落上甄嬛的袖，又随着奏乐旋律漫成芳香的云海无边。
甄嬛正跳得欢畅，眉庄的琴声渐次低微下去，几个杂音一乱，已是后续无力。甄嬛匆忙回头一看，眉庄皱着眉头捂着嘴像是要呕吐出来。仓促间不及多想，只见清河王把紫笛向甄嬛一抛，随手扯过了“长相思”席地坐下抚琴。
眉庄被宫女忙忙扶了下去休息。甄嬛一把接过紫笛，心下立刻有了计较。昔年梅妃江采萍得幸于唐玄宗，因精通诗文，通晓音律，更难得擅长歌舞，深得玄宗喜爱。梅妃“吹白玉笛，作《惊鸿舞》，一座光辉”，被玄宗戏称为“梅精”。如今甄嬛一笛在手，再起舞蹈，自然不会与纯元皇后双手无物的翩然之姿相提并论，也就更谈不上不敬僭越之说了。何况《惊鸿舞》本就源起于梅妃，也算不得离题。
只见甄嬛横笛在唇边，双足旋转得更疾，直旋得裙裾如榴花迸放吐灿，环佩飞扬如水，周遭的人都成了团团一圈白影，却是气息不促不乱。一曲悠扬到底。
笛琴相和，琴音袅袅，渐渐都低缓了下去，若有似无。身体如柔柳被巨风卷得低迥而下，随着笛子的尾音渐渐旋得定了。洁白轻盈的柔纱裙幅随着甄嬛的低跪袅袅四散而开，铺成了一朵雪白的花，盛放在殷红的茵毯之上。
玄凌端坐在上方，静静看着还维持着舞姿的甄嬛，甄嬛和玄清笛琴相和、翩然起舞的模样让他只觉得恶心。
众人见玄凌一言不发，吃不准皇上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大气都不敢喘。只有陵容感受得到玄凌心中隐藏的怒气，但她知道玄凌不会轻易发脾气，因为现在还不到时候。
果然，玄凌向着甄嬛走去，他伸手向甄嬛扶她在怀中，轻声在耳畔道：“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甄嬛低首嫣然含笑：“雕虫小技，博皇上一笑罢了。”
陵容见襄贵嫔面色微变，瞬间已起身含笑对玄凌道：“皇上看臣妾说的如何？妹妹果然聪慧，能作寻常人不能作之舞。不逊于故皇后在世呢。”
话音未落，皇后似笑非笑的看着襄贵嫔道：“襄贵嫔怎么今日反复提起故皇后的《惊鸿舞》呢？本宫记得故皇后作此舞时连华昭媛都尚未入宫，更别说贵嫔你了，贵嫔怎知故皇后之舞如何？又怎么拿玉贵人之舞与之相较呢？”
襄贵嫔听皇后口气不善，大异于往日，讪讪笑道：“臣妾冒失。臣妾亦是耳闻，不能得见故皇后舞姿是臣妾的遗憾。”
玄凌微微朝襄贵嫔蹙了蹙眉，并不答理她，只柔声问甄嬛，“跳了那么久累不累？”
甄嬛看着他微笑道：“臣妾不累。臣妾未曾见故皇后作《惊鸿舞》的绝妙风采，实是臣妾福薄。臣妾今日所作《惊鸿舞》乃是拟梅妃之态的旧曲，萤烛之辉怎能与故皇后明月之光相较呢？”
玄凌朗声一笑，放开甄嬛手向清河王道：“六弟你来迟了，可要罚酒三杯！”
清河王举杯亦笑：“臣弟已吹曲一首为新嫂歌舞助兴，皇兄怎的也要看新嫂们的面不追究臣弟才是。”说着一饮而尽。
玄凌微微不悦，放开甄嬛道：“只有皇后才是你的嫂子，甄氏不过是妾氏。你怕不是自在久了，连基本的礼义廉耻都忘了。”
玄凌一番话说得极重，席中众人皆目视清河王，看他作何反应。清河王显然未料到皇上是这般态度，见上方的皇后虽笑着，但眼神却冷冷的，忙欠身向皇后告罪道：“皇嫂，弟弟今日多喝了几杯，言行无状，还望嫂嫂原谅则个。”
皇后恼怒清河王的不尊重，却又欣喜于皇上对自己的维护，觑着皇上的神色，大度的接受了清河王的赔礼。
皇上一副被清河王扫了兴致的模样，意兴索然的回了座位，留甄嬛一个人尴尬的站在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