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我将手肘撑在桌上，闭上眼睛，意识昏沉。
神仙不需要睡觉，但偶尔会小憩片刻，龙族却是需要睡觉的，只是和人不一样，龙是困了才需要睡，并且如果我们自己愿意，可以睡上很久很久。
在被父王送去南海以前，我曾经试过连着睡了一个月，谁来叫我，我都不听，捂住耳朵，继续睡。
母后问我这是何苦，我说我只是突然发觉从前喜欢的那些把戏其实都不怎么好玩，我提不起劲玩，为了消磨时间，就只能睡觉。
她于是又问：“只不过是一个凡人而已，就值得你这般浑浑噩噩？”
“这和他无关，他只不过是个引子。”而我回答她，“我只是从他身上，忽然发现我这一生都可能只是在天意安排下度过，是生是死，是喜是悲，全然不由我自己说了算。”
既然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大抵是我这番话听着太骇人，父王连夜把我送到了慈航道人门下，让我跟着她学习。
我懒得和父王分辨，随着他的意，规规矩矩立刻给道人行了礼，喊了声师父。
她却摇摇头，微笑着道：“不必叫我师父，敖丙，你我并无师徒之缘，我并不打算收你为徒。”
父王已经走了，偌大的山林之中只剩下我和道人，我抬头，不解地仰望着她，问：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要收留我？”
“这便是我收下你的缘由，”她却神秘地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这也是天意吗？”于是我问她，“我必须如此？”
“你当然可以有你自己的选择，”而她道，“但我想，你会留下来的。”
“为什么？”我又问。
她说：“因为我想给你一个答案，而你正好也想得到一个答案。”
她的话语很有说服力，我接受了，留了下来，跟在她身边。
起初，她什么也没让我做，只是叫我待在山上静心修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她从慈航道人变成观音菩萨。
后来，她让我帮她救助人间百姓。
人间有许多苦难，我第一次陪她去人间，便眼睁睁见着一对夫妇朝菩萨叩首再叩首，只求菩萨保佑他们先天不足的孩子能活下来。
那孩子是个女婴，生来跛足，兼之不良于视，除了她的父母，周遭的亲戚们都在嘟囔着认为放弃她才是最好的选择，甚至女婴的姑姑从人群中冲出来，想要拦住那对夫妇对菩萨进行的叩拜。
“那孩子活着会很辛苦。”菩萨也这么说。
我还不明白凡人身上的辛苦是什么样的，并不做声。
菩萨抬手一挥，如了那对夫妇的愿，将奄奄一息的女婴救活。
几十年以后，菩萨再次降临此地，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昔日女婴如今已经成为人母，抱着她的孩子，向菩萨祈求孩子的平安。
我从周围人的议论中听说，她过得并不好，因为先天不足成了家里的累赘，相亲屡屡不顺，后来好不容易凭着清秀样貌吸引了一个鳏夫，成了婚，没多久又被抛弃。
她的孩子继承了她的不足，两只眼睛雾蒙蒙的，显然视力不佳。
但她仍然祈求菩萨能让她的孩子活下来，尽管她自己已经体会过先天不足的苦楚。
我问菩萨这是为什么。
“你没有像她那样活着，也不是她那样的人，你当然不明白，捧珠。”菩萨温声道，“你要再多看看这人世百态，总有一天，你想不明白的事情，都会豁然开朗的。”
于是我开始认真地看。
我看着人间的花朵谢了又开，开了又谢，战火平息又烧起，灾害袭来又退去，人们生生死死，投胎转世。
每个人都活得很辛苦又很努力，我看着他们，渐渐忘了自己。
我不再想念东海，不再梦到陈塘关的落霞，鲜少再记起披着红绫的俊秀少年。
我重新开始笑，开始清醒，不再频频沉睡，躲进梦境，消磨时光。
直到木吒出现，这样繁忙而虚假的平静画面终于被打破。
他的存在像一根针，时不时地就在我心口扎一下，让我从假象中猛然窥见东海巨浪掀起的那一天，陈塘关满地蜿蜒的血色。
我不该再执着这些的。
人间千年，朝代更迭，百姓悲苦，哪一样不比情爱壮阔宽广？
我何苦一次又一次把自己困在那一点方寸天地？
可是我忍不住。
那是我生命最初、最热烈的时刻，那时候经历的每一天，就像现在经历的十年一样漫长。
我现在已经很少真的感到欢喜，可在陈塘关的日子，我只要一想到哪吒，就觉得高兴。
那高兴的余味至今在绵延在我心底。
蚌娘说，我一定是因为还记挂着哪吒，才带一枝荷花回龙宫，因为哪吒便是依托荷花复生。
她说对了一半。
我的确还记挂着哪吒，所以我带了一支荷花。
可我不知道他是依托荷花复生的，他什么都没有说过，我什么也不知道。
两千年前我信誓旦旦地觉得我是世界上最了解哪吒的人，我每日都去寻他，和他同吃同喝同乐，一起练功，一起调皮捣蛋，一起看太阳看天看云，只要他和我多说一句话，我就觉得自己又多了解了他一点，我们之间的距离又近了一些。
但现在，我终于发现，我们之间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悬崖，我永远都无法真正靠近他。
无论他和我说上多少句话，无论他离我有多近，只要一眨眼，他马上就会从我身边离开。
人们常常用一个天、一个地来形容天差地别，他们大概没有考虑过，地面之下，还有海底。
哪吒在天庭，我在海底。
这大概就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了吧。
纷乱的梦境结束，我睁开眼，周遭还是一片黑暗。
我站起身来，向外走去，我还记得，菩萨吩咐我要帮助白素贞。
这件任务还没有完成，我得去把它做完。
我才起身，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幽幽的：
“你去哪里？”
“人间。”我回答，“菩萨让我为她做些事。”
“你要让我一个人呆在这里？”他问我。
“怎么了？”我也问，“我要留下来吗？”
我想不到他需要我留下来的理由。
“把客人丢在家里，自己出门，龙宫的待客之道便是如此吗？”哪吒坐起了身。
“我也不想如此，”我感到很无辜，向他指出，“可是你正在被天庭搜查，总不能跟着我一起出门吧？”
哪吒冷笑一声。
我摸不着头绪他为什么要突然冷笑。
然后他打了个响指，暗下去的明珠倏然都燃起了明亮火焰。
火光映照之下，哪吒俊秀的五官显得十分锐利，凛然不可侵犯。
“我看你只是想找个由头摆脱我。”他话语里开始带着点嘲讽意味。
我叹气。
他说的也不算全然没有道理，白素贞的任务，没那么重要，真要出了什么事，菩萨若有心，自有手段催我赶去救场。
我就是想找个理由，离他远点。
“三太子，”他都这么说了，我只能委婉道，“我只是不想打扰你，你以往不是常说你喜欢一个人，叫我不要跟着你吗？”
停了停，我接着在他欲言又止的目光里道：
“我之前还小，不愿意为别人着想，因为仰慕三太子，便一厢情愿跟在你身边，现在想想实在抱歉。但好在今时不同往日，我已经在菩萨身边修行数千年了，自然是有所成长了，不会再缠着您了。”
“……你什么意思？”他问。
“我的意思是，”在他的疑问下，我不得不耐心地重复一遍，“我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
“我有说麻烦吗？”他却不依不饶地问，“以往在陈塘关，我怎么赶你，你都不走，现下我还没说让你走，你倒是通情达理起来了？”
“三太子难不成还想让我留下？”我疑惑地问他，“可我留下能做什么呢？叙旧吗？”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旧好叙吗？
他和我聊怎么闹东海、怎么追着我父王打，还是我和他聊我父王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威逼李靖，让李靖又去逼他自尽？
一摊破账，算不清，理不顺，翻开看一眼都觉得难堪痛苦。
在我的疑问下，哪吒没有回话。
我就当他默认了，他一定不想再和我纠缠了，我朝他行了礼，转身要走，却再次被叫住。
“……我就说你食言了。”
我听见他低低地道。
我停下脚步。
哪吒说：“你以前和我说，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不说话也没关系，因为你能一个人不停地说下去，我只要听就好了。”
“是吗？”我想了又想，很是茫然，记忆一片空白，“我说过这样的话吗？”
哦，那就难怪他不高兴了。
哪吒虽然不在意我，但是很较真，无论是谁随口说过的一句话，只要说了，让哪吒记住了，他就一定要和对方计较到底。
这种情况，向他道歉是最佳又最快的解决办法。
于是我坦荡地转过身来，和他承认：“抱歉，我不记得了。况且……”
况且我们都变了，我和他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了，这句话怎么还能当真呢？
我已经做好打算要这么说了，可是话还没出口，就被他打断：
“够了。”
我动了动嘴唇，还有些想要说下去，哪吒却投来一个冷冷的眼神，将我未出口的话语彻底堵了回去。
“我不想听，”他的语气也是冷冷的，“你今天的话，我就当没听见。”
……不。
你应该当做没听见的，不应该是以前那句话吗？
它已经实现不了了呀。
我有些想要质疑：“但是……”
“没有但是。”哪吒斩钉截铁地道，“你不是要去人间吗？还不快去？”
他变脸可真快，我有些无所适从：“……你刚才不是还在问我为什么不留下来吗？”
“是吗？”哪吒哼了一声，“不记得了。”
我：“……？”
我：“那我走了？”
哪吒阴阳怪气又抑扬顿挫地道：“走，走就是了。”
我莫名其妙，往门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他两眼，他坐在原位，岿然不动。
看来是真的让我走。
我放下心来，从原来的小步改为大踏步地往外走。
太好了，终于可以不用和他待在一起了。
才升起这个念头，就听见哪吒凉凉地道：
“你真高兴，看来今时确实不同往日，我如今在你身边，是碍着你了。”
他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走吗？
我不由得再次停下脚步，缓慢地回过身，望着他，长久地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