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燕京在一场近乎暴风雪的大年夜中辞岁迎新,迎来了大晋皇帝治下的武康三十五年。
积雪很厚,密密实实地覆住了整个燕京的大街小巷,亭台楼阁,从民间小巷到深宫大院,到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于是那往年震耳欲聋的爆竹声都单薄许多,冲淡了不少过年的喜庆。
都说瑞雪兆丰年,可眼瞧着这雪大得压断了城门口好几棵树,饶是再想歌功颂德的人也不免心里直嘀咕,这个年头莫不是要出大事吧?
可心里嘀咕归嘀咕,各家各户还是少不得拿出铲子和扫帚,从皑皑白雪里清扫出道路,开启新一年的庸碌生活。
靳宏业大年初三就从北地郡往回赶,紧赶慢赶才在上元节前一日到达燕京。他也被燕京这封城大雪唬了一跳,庆幸他那体贴的小媳妇给自己带足了御寒的衣物。
萧安庭因为今年过年自己实在回不来,于是遣了他年后回燕京给家里送点年货。
等见到了林知霜,靳宏业一边看着萧府的小厮卸货,一边揉着冻僵的脸替萧安庭说话:“夫人,您可别怪都尉,他是镇北军主将,无诏不得回京,至于丞相大人那边,他没办法去拜年,只能送些礼回来,其他的就倚靠夫人您多多美言了。喏,这几箱是野味,这一箱是烤肉用的香料,这几箱是北地郡那边的腌野菜,清脆爽口,您就当尝个鲜。都尉说了,送人也好,自己留着吃也好,全凭夫人意思。”
林知霜早就从来往书信里得知萧安庭年后会派靳宏业回来一趟,于是早早在萧府备好房间,热水和饭菜,供他休息。可靳宏业不肯多留,只说一会儿要去媳妇娘家拜会岳丈,明日便动身回去,不多叨扰。
林知霜几番挽留,可见靳宏业嘴里一直念叨着留在北地郡的媳妇,实在是归家心切,便不再勉强。不过她倒是好心提了一嘴,让他带点燕京的玩意儿回去哄哄媳妇,比如东城苑那家香料店的香囊和香露,最是合适。说着,林知霜还拿了不少林家今年庄子送来的绫罗绸缎,说是感念他这大过年的跑一趟,让他带回去给他那个媳妇裁几件新衣服。
靳宏业终于不推辞,收下便说离京前去那家香料店看看——毕竟他的溪儿也很爱用香囊。
林知霜点点头,又叫过来萧府的管家,指着他对靳宏业道:“靳将军,那就暂且别过。明日上元节宫宴,我大半日都不在家,无法为你送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吩咐府里的管家就是。”
靳宏业点头应声好。
等到了次日,靳宏业去了那家香料店,才知道林知霜推荐此处的缘由来——他这辈子还真没见过这么繁多的香料种类,一踏进店铺大门就是一股子直冲天灵盖的香味,着实诱人。要不是顾忌着赶时间,他真得好好逛逛,挑出燕京女子最钟爱的香囊来带回北地郡。
他结过账正要出门,却走得太急,不甚和几个搬药柜的伙计将将撞上——人倒是踉跄几下没摔倒,可那几个伙计被他吓一大跳,猛地避开,于是药柜的抽屉顺势往外一掉,里头的香料哗啦啦撒了一地。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靳宏业自知理亏,也知道香料金贵,说着就要上前帮那几个伙计捡拾香料。
可他手还没碰到地上的香料,那几个伙计就赶紧把他隔开去,嘴上也是客气得很,不停说些抱歉的话。
原本靳宏业也没多想,直至他无意瞧见了那地上的所谓香料——得亏前些日子谢挽风手把手教他识了些常见中药材——这掉出来的哪里是什么香料,分明是一团团晒干了的毒蛇皮!
靳宏业顿时就警惕起来。他知道很多香料都可入药,可药材里能当香料使的就少得可怜,更别提这毒蛇皮了!这家香料店背地里到底在经营什么生意?
可眼前的伙计们分别已经露出提防的神色,死死地把自己拦住,同时迅速收拾起地上的毒蛇皮,装作无事发生一般。这其中的水还不知道有多深。靳宏业自知不能打草惊蛇,于是也告罪几声,拿着买好的香囊就往外走。
只是,他留了个心眼,让手底下人先行出京,在北边的驿站等他,自己则偷偷拐了几个街角,然后乘人不备,连着爬过好几座院墙,直至翻进那家香料店的后院。
这些日子他也跟着都尉看了不少北地郡互市商人的店铺:为了节省成本,后院大多密实地堆叠了不少货物,用防水挡风的厚油布密密实实地盖着,形成一座座小山似地货架。而这家店也不例外,但在院子中间正停了一辆卸了一半的坚固木车,上面的药柜和他先前看到的一模一样,还有个男子站在一个药柜前,用手捻着什么东西,正凑在鼻尖闻。
靳宏业无声地活动了下手腕——今日他也不打算贸然行事,只打算从那药柜里偷块毒蛇皮带回去,让谢挽风瞧瞧,到底是不是岭南来的货,之后再从长计议。
可那在车前的男子像是脚底生根一般,纹丝不动,闻完一块放进药柜抽屉,随即又拉开一个抽屉,继续闻,应该在查验这批货物。
靳宏业性子急,琢磨着这男子要是再不走,自己干脆把他打晕,拿一块毒蛇皮就跑,反正这院子此时也没别人。
他正欲动手,刚往前无声地走了一步,车前的那个男子已经直勾勾地回头看了过来,眼神中满满一副了然的阴冷神情。
靳宏业心中暗叫不好,这男子绝非寻常人,自己怕是刚一进院子就被他发现了。他快速后退几步,朝着最近的院墙奔去,也顾不上动静大小,只求速速脱身,而那男子已经如同鬼魅般拦住了他的去路,朝着他挥了一把细粉。
靳宏业好歹上过战场,下意识就要屏气,可还是避之不及,吸入了一点药粉,立即眼前发白。
“你… … ”话音未落,他便看着眼前靠近的男子瘫软了下去。
在那男子一个手刀砍在他后颈前,靳宏业还在苦苦维持着最后一丝残留的意识——这人面熟,他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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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入宫后,你先随我去拜会齐王殿下。”褚太尉对着同样一身锦衣华服的褚光熙吩咐道。
褚光熙没出声,只是安静地点头,然后便看向马车车窗外。燕京过年时分连日大雪,铺陈开来的雪迹倒成了最佳的保护色。
车轮碾过雪地发出嘎吱嘎吱的连番声响,显得父子独处的车厢中愈发令人窒息。
今年算好的了,好歹褚光熙没像去年似地,宁可自己顶着寒风骑马去赴上元节宫宴,也绝不和他同乘一车。褚太尉自嘲般想着,然后看着儿子的侧脸,慢慢咳了几声。
“我听你祖母说,你前阵子去找薛太医,请他看你祖母的药方子?”
褚光熙回过头来,睫毛似乎轻颤一下,但回答的声音里什么破绽都听不出来:“是的,祖母的病总是不好,冬天对老人家来说又难熬,我实在难以安心,便麻烦薛太医帮着看了看她当下吃的药方。”
褚太尉点点头,这儿子说不孝确实不孝,天天没事就气他,和继母关系也极差;可说孝顺也确实孝顺,对祖母是真的尽了不少孙辈的心意,买药问医,嘘寒问暖,也时常到老人家面前侍奉。故而父子间但凡有了矛盾,老母亲总是骂他这个做人老子的对褚光熙过于苛刻。
难道真的过于苛刻了么… …褚太尉细细想着。玉不琢不成器,他对褚光熙严厉自然也是为了他好。只是这孩子打小没了亲娘,自己娶继夫人也着实迅速了点,好像是有点对不住这小子… …之后他非要去刑部任职,不肯来兵部按部就班,如今看来也是一步妙棋,倒是帮齐王殿下在刑部也开张了人脉。之前作为钦差去长岭郡南下一趟,说什么也不肯借用自己安插的眼线,硬是赤手空拳地和地头蛇斗,倒也弄出了点名声。这么看来,这小子混虽混,可做事还真有几分头脑,也不枉自己这些年对他的栽培… …
褚光熙似乎有些诧异父亲不继续问,看了他一眼,然后见褚太尉回望过来,便又立马目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 …个小兔崽子。褚太尉暗骂,心里方才那些略带愧疚的情绪散得一干二净。
他心里千回百转,褚光熙竟是一无察觉——因为他心里也是喜忧参半,五味陈杂。喜的是今日能亲眼见到林知霜一面;而忧的是过去这十几日,长岭郡的消息还迟迟回不来。那日拜会薛太医纯粹是打着祖母的旗帜,为另一桩要事作掩护:香料,到底能不能用来杀人?
只是他肯定不会这样直白地询问薛太医,只是旁敲侧击,还真就从薛太医嘴里问出些令人心惊肉跳的东西来。
薛太医钻研医术多年,早就把常见病症研究透彻,尤爱琢磨些刁钻蹊跷的病症和药材。而燕京那家新开的香料店,就为他提供了最新鲜也最罕见的稀世药材,容许他在自家的药库里鼓捣些稀奇古怪的复合药方。
“老夫不才,药方没整出来多少,有一次还把自己给迷晕了。这香料气味的浓淡,也是一门学问呐。”
于是褚光熙从薛太医那里要到了他意外配出的几种会导致人晕厥的香料配方,偷偷令人送往长岭郡前任刺史唐仲闻府上。他一直记着这件事,这也是他原本身为钦差的第一要务——唐仲闻到底为何而死?他的心疾可能为异香所诱发,而那异香,和今日风靡整个燕京的那家香料铺子,到底有没有关联?
唐府的下人在冲进唐仲闻书房的时候是闻过那股味道的,只是气味很难用语言描述,当下除了把香料方子送过去让他们亲自闻一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外头的马夫喊了几声吁,马车晃了几下慢慢停住,褚光熙跟在褚太尉后头下了车,看向威严矗立着的覆雪宫门。
一枚冰晶不慎飞入褚光熙眼中,他被这股子冷意激得猛地闭眼,又伸手揉了揉,待得睁眼再看时,一切都朦胧得沾了水雾。
红砖被雪色掩盖,湿气沾湿了砖面,浸染出一片深色——倒是像极了血的颜色,从高墙上泼洒而下。宫道中央已经被宫人清扫出一条不宽的路径,倒也足够赴宴的朝廷诸臣及家眷行走。而厚厚的积雪被这条路径劈开,攒积在两侧拱起两条长长的雪丘,一直延申到九重禁城的主殿之上,宛如一条漫长的天路。
天路的尽头,禁城主殿的阶梯顶端,殿内明晃灯光的阴影里,站着身姿挺拔的齐王殿下,一动不动,好像在注视着宫道上慢行缓步的臣子。他抱着暖手的小铜炉,鼻息间逸散出淡淡白雾,和手炉里飘出的烟气融为一体,让人看不清容颜和神情。
褚光熙眼里的冰晶彻底融净,他抬头望去,齐王那一件厚实的黑毛大氅,笼着他的肩头,也似乎沉沉地压在素白大殿上,在这片青天白地间尤为显眼。
待到靠近主殿时,褚光熙才发觉齐王殿下并没有在看他们这些臣子,而是视线越过重重宫殿,沉默地看向远处雪花未尽、阴云漂浮的辽阔天空。
这样的齐王殿下甚是少见,清冷,肃杀,以及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