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无米之炊
未等站定，林一珞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刚转身要跑便停了下来，要是引来更多人岂不更加麻烦？林一珞低着头，“什……什么事？”
“你是谁？鬼鬼祟祟！在这里干什么？”
“我……”林一珞不觉把头埋得更低了。听声音约莫是名年纪尚轻的女子，正在冥思苦想要如何胡诌，一阵风起，吹得橡子一群群往下掉，砸在头顶有些疼。不过此时哪里顾得了这些，林一珞只注意到对面被风吹起的绿色裙裾，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是昆仑派的装束，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林一珞很后悔以前没跟师兄春时学习编瞎话，更后悔自己因为口腹之欲便在白日里跑了出来。
“新来的吧？”女子上下打量着。
“对！”林一珞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还穿着以前门派的衣服，都这么脏了，”女子摇了摇头，“你该不会今天刚来吧？”
“今天早上刚到！”林一珞一抬头，见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一副看穿一切的模样。
“我就说嘛，怎么能逃得过我的法眼？”女子笑了笑，两颗虎牙好不灵巧，“没事儿！我刚来的时候比你狼狈多了！走！我带你梳洗去。”
此说正中林一珞下怀。反正也被发现了，若今日逃不出去，自己得在天山派穿行一二，换身衣衫更加方便行走。
“我叫云芝，你叫什么名字？”
“我……”林一珞刚才就应该想到了，既然身份作假，名字也得作假才行，“木木，我叫木木。”
“木木？这个名字还挺适合你，木头木脑的。”
林一珞干笑两声，谁被这么问都得木头木脑的。
云芝颇为健谈，回卧房的一路都在跟自己介绍天山派的房屋布局、门派人员，又打发了偶尔经过的几名天山派弟子，还将自己的家底交待得明明白白。
云芝原本是衡山派弟子，未到及笄之年便被师父刘壑舟强行指婚，嫁给师叔刘泽山，一个比自己年长二十多岁的男人。云芝自是不忿，便在新婚当晚逃出了衡山，直奔天山而来。
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胆识，林一珞不禁对云芝生出了几分敬意。想到这里，林一珞不禁笑出声来，想起自己当年也是因为被指婚才离家出走的。如果当时自己没有成功逃离，或许会像云芝一样，在新婚之夜再跑一次。可即便是那时，自己也比云芝长了好几岁，终归是云芝更胜一筹。林一珞又忍不住想，如果当初自己没有离家出走，是不是就不会遇见沈念之了？忽然意识到还是会的。因为如果那样，他们应该早就遇见了，在一个新婚的夜里，或许更早，在一个林府的转角。无论如何，他们总会遇见的。而现在，他们已经遇见了。
“唉！我的过去虽然很凄惨，但跟师兄师姐们比起来可差远了。”云芝又开始长篇大论起来。
听云芝所言，天山派简直就是一个收容所，专收其他门派叛逃的弟子，而这些弟子大多都有一段痛不欲生又难以言说的往事。林一珞不知道随航究竟还有多少秘密，不知道天山派还有多少秘密，也不知道其他修道门派还有多少秘密。这几个月的见闻反复在告诉自己，善恶是非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欸！发什么呆啊！”云芝伸手在林一珞面前晃悠两下。
“没什么，我只是忍不住感慨，好像大家都是迫于无奈才来到这里的。”
“那是自然！谁想离开自己的父母亲族，谁又舍得从小到大的玩伴？”云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为何会来天山派？”
“我？其实……”林一珞怎么也没想到，话说了半天竟又回到了自己身上，早知道方才自己就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你该不会也是逃婚出来的吧？”
林一珞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得讲自己的故事，“我生了一场大病，爹娘遍寻名医无果，后来城里来了一名男子，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三两下就把我的病治好了。可是不管我爹娘给他多少酬金他都不要，非要做上门女婿。”
云芝听得聚精会神，“我看你的病说不定就是他搞的鬼，说不定是他偷偷给你下了药！”
“应该不是。”
“那他一定是觊觎你家家产。”
“应该也不是。”
“那就是你家有什么稀世珍宝，他得留下来慢慢查探。”
“那倒没有。”
“这可就奇怪了，”云芝捏着下巴，眉头紧锁，“他总不可能是看上你了吧？”
林一珞笑了笑，巧了，正是如此。
云芝摆了摆手，“不管什么原因吧，后来呢，后来怎么了？”
“后来？后来他……”
“后来他灭了你满门！”
“不！不！不！不！”林一珞慌忙摇头。
“后来他率众人夺了你家家产，还想把你抢去做压寨夫人！”
“差不多吧。”林一珞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把故事给编下去。
“太巧了！”云芝一把抓住林一珞的手，“我们都是逃婚出来的，这可太有缘！你放心，木木，以后在天山派我罩着你！”
“多谢。”
云芝看着镜子里的林一珞，又把林一珞转过来仔细看了一阵，“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啊？”
“我怎么觉得你看着有些眼熟。”
林一珞心里一惊，觉得自己可能被认出来了。毕竟数月前自己在修道大会上出尽了风头，尽管当时自己身着男装，也没有涂脂抹粉，但心细之人一定能觉察出异常。
“我长了一张最为普通的脸，从小到大身边人都说我眼熟得很，有人说我跟他家的小姨长得像，也有人说我跟他家的表妹长得像。”
云芝托着下巴摇了摇头，“不对，我以前一定在哪儿见过你。”
“你还要不要帮我梳妆了？我可自己动手了！”
“我来！我来！”云芝一把夺过林一珞手里的梳子，“我最喜欢给人打扮了。”
“云芝，你在我脸上画上个印记吧。越大越好，越丑越好。”
“你……”云芝缩了缩脖子，“你是怕明日被那贼人认出来吧？”
“明日？”
“明日各大修道门派都会到天山来，你是怕那贼人跟着混进来，然后把你抓回去？”
林一珞点头如捣蒜，“所以你赶紧给我画个印记，要所有人都认不出来那种。”
“画倒是可以画，”云芝抿着嘴看了一阵，“不过嘛，我觉得还是不要画得太显眼的好。你要是顶着鸡蛋那么大一个印记出去，别人不盯着你看才怪！”
林一珞觉得很有道理，“那你就随便画！”
云芝笑了笑，拿起胭脂和石黛在林一珞脸上捣鼓了好一阵。
“云芝，为什么明日各大门派会来天山？”
“谁知道呢？来就来吧，反正有掌门在。以前师父护了我们这么久，希望新掌门也能护着我们就行。”
林一珞点了点头，一抬眼，见自己右脸的印记不大不小，呈暗红色，像是个胎记，颇为满意。林一珞又故意放下额前的头发，觉得现在应该不会有人认出自己了，毕竟自己现在是女装，而且林一珞也很久没有见到如此精心装扮的自己了。
“我知道了！”
林一珞一个激灵，梳子从手中掉了下去。
“我就说为什么你看着这么眼熟，你不觉得——”云芝扶着林一珞肩膀，盯着镜子里的人，“你不觉得你长得像长得像思梦师姐吗？”
“是……是吗？”
“有那么点儿吧？”云芝又左右看了一阵，“不过，还是思梦师姐更好看！”
林一珞缓了一口气。自己跟方思梦自然是像的。自己长得有两三分像娘亲醒梦，而方水月跟她长得极其相似，自己跟方思梦有一丝相像也属正常。可为何以前从未有人提起？难道是自己一直着男装的缘故？
“你叹什么气？世间美貌的女子数不胜数，难不成你想把所有人都比下去？有一分美貌也是美貌，人又不是只靠美貌活着。”
“说的是！”林一珞笑了笑，虽然这并不是自己叹气的原因，但觉得云芝说的颇有些道理。
“再说了，以你现在的样子，”云芝忍不住直摇头，“想把别人比下去都难啊！”
两人同时看着镜子里的林一珞，同时笑了满怀。
换好衣衫，林一珞问了厨房的位置便别了云芝。此时未到晚饭的时辰，厨房里只有两名厨娘，林一珞寻了个时机从花窗溜了进去。
“欸？咕噜肉怎么只剩这么点儿了？我记得我明明做了一大盘呐！”
“我的五子粥好像也少了一碗！”
“麻椒鸡的翅膀怎么不在了？”
“该不会是有老鼠吧？”
“快别乱说！要是让新任掌门知道了，指不定怎么处罚我们！”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打扫得这么干净，怎么会有老鼠？”
“趁现在还早，我们赶快再做一些！”
“是！是！是！抓紧时间赶快做。唉！我看那些弟子的脸色——不太好啊！也不知道这次的掌门是个什么人。”
“我可不关心这些，只要啊，她不像前面那位成天让我们换着花样做菜就行！”
“说到掌门，也不知道以前的掌门怎么了，说没就没了，没说举办丧礼，也没见到有人立碑，连个问的人都没有。”
“谁敢呐？唉！天山派向来如此，我在这儿待了几十年了，前任掌门算好的，之前的更糟。听说新任掌门是前任掌门的夫人，我记得……她好像是长这样，只是……”
“只是什么？”
“这都十几年了，怎么也没见她老？”
“真的？”
“嗯。算了，这些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快做饭吧！”
林一珞原本很有食欲，已经饿了快两天，正是狼吞虎咽的时候，可此时却听见厨娘们谈论随航，嘴里的咕噜肉嚼了好久都没有咽下去。
将粥碗藏到灶孔里，林一珞望了望窗外，此时天色已暗，再过一时片刻，所有人都用膳之际正是自己逃出天山派之时。林一珞尚在等夜色降临，忽听到门外一阵响动，不止脚步声，好像还有拖动重物的声音。这人脚步轻盈，修为应该不低，林一珞咽了咽口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都出去。”
“掌门……已经……已经快到晚饭时间了，我们得……”
“饭菜不都做好了吗？”
“回掌门的话，这些……不太够。您也知道，我们天山派共有——”
“把这些端出去就是了。不够就算了，一顿不吃饿不死的。”
“是……是！”
“是！”
林一珞没有把握能打赢方水月，躲在角落废弃的灶台下不敢动弹。自己囚在密室半年，耳力已然增进不少，方水月在里面待了十几年，不知比自己胜了多少倍，想到此处林一珞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了。
可是，方水月来厨房做什么？难道她要给自己做饭吃？有人伺候不是更好，为何非得亲自下厨？莫不是方水月极其挑剔，不吃别人做的东西？林一珞仔细想想，觉得这个想法实在有些荒唐，若真是做饭为何要将人支开？可是，在厨房里除了做饭还能做什么？
林一珞细细听着，厨娘慌慌张张的脚步声后是搬重物的声音、砍东西的声音、锅碗瓢盆的声音、下锅炖煮的声音。所以，方水月竟真的是在煮东西。不知不觉，月已东升，肉香在厨房弥漫。难不成因为明日各大门派会来天山，方水月便亲自下厨收买人心？如此行径实在不像这几日林一珞见到的方水月。
林一珞伴着肉香入睡，也伴着肉香醒来。大概是因为厨艺太好，夜里做的梦也特别好。在梦里，林一珞还在昆仑山学艺，师父长灯尚在，仪景也不是卧底，师兄春时也没有出事。师徒六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满桌的菜都是自己喜欢吃的，沈念之仍旧不断往自己碗里夹菜，师兄紫竹非不让关窗，说此时正是赏雪的好时候。几朵雪花偶尔飘进花窗，一转眼又消失不见。饭后仍是饮酒舞剑、吟诗作画，好不逍遥！
林一珞是在极不情愿中醒来的，叹了一口气，柔柔一笑，又闭眼定了定神。林一珞仔细听了好一阵，确定没有任何响动，这才探出头来仔细观察。本欲翻窗而去，忽瞧见不远处散落着什么东西。此时天色未明，林一珞小心走过去拾起一看，原来是一些破烂的衣衫，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林一珞手一抖，不免有些慌乱，借着些许天色仔细看了一阵，发现竟是随航的衣衫。林一珞蹲在地上将几件衣衫仔细摆好，绝对错不了，外衫的破洞正是方水月、方思梦和仪景留下的。林一珞觉得有些恍惚了，转头看向灶台上仍在炖煮的铁锅。方水月和厨娘随时会来，林一珞没有犹豫的时间，缓缓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了过去，用发抖的手揭开锅盖。里面只有顿得软烂的肉块，还连着骨头，林一珞闭上眼睛不断否定心中喷涌而出的念头。
“这么早就跑来了？”
只听“啪”的一声，锅盖从林一珞手里滑了出去。林一珞一转头，只见门口站着一位妇人。
“你干什么？”妇人三两步冲进厨房，一把将林一珞推开，“这可是掌门亲手做的！”
林一珞往旁边倒了两步，心里开始发怵，方水月又想干什么？
“哟！我刚才撞到你了吧？烫着没有？”妇人赶紧将锅盖放好，凑到林一珞身旁。
“我没事，多谢。”
“谢什么呀，刚才是我推的你！”
林一珞这才仔细打量，只见这位妇人五十多岁模样，微微发胖，腰间系着围裙，一看就是一位厨娘。
厨娘满脸堆着笑，“大清早就被饿醒了吧？”
林一珞跟着笑了笑，“是。”
“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吃得多又饿得快！”厨娘笑着端出一盘如意卷，“来！先拿这个垫垫肚子。”
“多谢。”
“不过啊，这锅菜的主意你可不能打！掌门交代了，这个是专门用来招待其他门派的。唉！也不知道一共要来多少人，我看可有得忙咯！”厨娘说着便开始洗菜。
“辛苦了你们了。这锅肉汤当真是掌门亲自做的？”
“是啊！想不到掌门刚上任就亲自处理这些事情，弄得我们都有些不好意思。以前也没见她喜欢下厨，我记得她出嫁前可是位千金小姐！”
林一珞静静听着，忍不住想，如若方水月没有遇见随航，她的一生会是什么模样？
“不过，说来也奇怪。我记得昨天没有人下山采买，你说这一大锅肉掌门是怎么做出来的？”
林一珞一阵猛咳，不住地拍着胸口。
厨娘立马端来一碗水，“来！来！来！快喝口水！瞧把你给急得，又没人跟你抢！慢慢吃，不急！”
林一珞喝了好几口才把嘴里的如意卷咽下去，“您方才说方水月——我是说掌门，掌门昨天没有出去采买？”
“堂堂掌门怎么会做这种小事儿？再说了，掌门昨天刚上任，又忙着召集弟子商讨大事，哪儿有时间？”
林一珞忍不住看了眼地上的血衣。
“可是你看！前天我们买的肉也没有用，”厨娘指了指旁边的架子，“你说她是怎么做出来的？难道真有凭空造东西的法术？”
林一珞顿觉呼吸急促，头脑发晕，两眼发黑，大口喘着气，有些站不稳。
“唉！唉！唉！你怎么了？”厨娘快步上前，赶紧扶住林一珞。
“没……没事……我没事。我只是……只是有点……我出去透透气就好了，我去透透气。”林一珞勉强站起来，转身往门外走去。
“你慢点儿，没吃饱记得回来拿！”
林一珞摆了摆手，一路连滚带爬，摸着灶台，扶着门沿，好不容易才出了房门。
已经有了些天光，林一珞大致能看清楚，扶着墙缓步走着，却还是没看到转角的台阶，一个跟头栽了下去。林一珞缓缓坐好，却没有站起来，而是呆坐在地上。世间哪有术法可以无中生有？除了必要的口诀，所有术法都必须有可以依托的外物。没错，自己猜想的应该没有错，方水月果真做了，就像她说的那样。林一珞想起这些年自己抓过的妖物鬼怪，各种残暴凶狠自己不是没有见过，但如此惨无人道、灭绝人性的却是闻所未闻。林一珞开始发抖，控制不了的发抖。抬头瞧见逐渐清明的日色，不知道人心是否会有清明的时候。
不能在此地久待，得赶紧逃出去或者找地方躲起来。林一珞强力平复好自己的情绪，勉力站起身来。模模糊糊听到几个脚步声，林一珞赶紧埋头站在路旁，却听见脚步声径直朝自己而来，林一珞迅速在脑子里编织说辞。
“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帮忙？”
“是……是！”林一珞听这名女子说话颇有些不耐烦，知道现在不是逃走的时机，便静静跟在她身后。
未走几步女子便停了下来，林一珞也跟着停了下来。
“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跟上？”
林一珞轻轻抬眼，见这名女子二十出头的模样，抬手指着厨房的方向，一队天山派弟子正匆忙往里赶，林一珞随即跟了上去。
“大家抓紧，该备菜的备菜，该上菜的上菜。这次比上次修道大会来的人还要多，大家都仔细了！”
“是！”
林一珞跟着一众天山派弟子应了声诺。
“青芜，怎么样了？”
林一珞一抬头，见一名女子自门外而来，依稀记得自己之前似乎见过，不由得把头埋得低了些。
“绿筱师姐请放心，这边没什么问题。”
“上菜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哪些人不能去哪些门派一定要安排妥当，不能让他们撞上。”
“是。”
“今天辛苦大家了！”
直到看见鞋尖调转了方向，林一珞这才松了口气，可是轻松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等等！”
此时林一珞才明白潜伏是一件多么复杂又艰巨的任务，不到一天自己已经被盘问了两次。跟云芝相比，眼前这位名叫“绿筱”的女子似乎没那么好糊弄。
“你是谁？为何如此面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