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衣节
混元归墟,九天浩荡。
玄龙吐息,万疆无生。
法阵中的人儿冷汗涔涔,仙魔之气相融相抗,于她体内斗法。
绝崖谷许久未迎来天雷降世了。
虞沫浅坐于案前研墨,那寸砚台上刻了沉睡獬豸,那是鬼界的尊兽,亦是金氏一族的图腾。
“谷主,六殿意欲突破,引下天雷直逼长生院。”暗卫来报,她悠悠抬眸,这才见到外头的天气异象。
“倒是,不可多见的鲁莽。”她搁置下墨锭,半躺在靠背上,阖眼休眠,“去,通知魔君。”
“是。”
洛音宫,画宸阁。
“君上。”旁侍收了他手中的书帖,为他抚平整日里的劳累。
王奕清叹息一声,淡然道:“无碍,今日事今日毕,也好过百姓受苦。”
“君上,魔界如此困境,光靠鬼界的支援与自给自足,完全是天方夜谭。”旁侍见他无有反应,又喃喃自语道,“若是,没有那场暴动,魔界的处境或许便不会太遭。”
“什么暴动?”
王奕清回眸,眼中带了些愠怒。
魔界之中,竟还有什么大事隐瞒于他?
旁侍先是心虚一瞬,见他正经模样又生出几分疑惑,既而又躬身致歉,道:“君上莫怪老臣多言,先帝为求魔界安稳,曾一度攻上神界,彼时人妖仙三界失守,先帝便夺了许多资源藏入一处,只是后来先神王震怒,一人血洗魔界大军,这才……”
言未尽,意已明。王奕清不禁攥拳,知晓父亲的野心蓬勃,却不知他竟想一统六界。
“神王修为深厚,却也败在邪气之下。”他缓缓起身,神思迷离,“若是,灭却阵破,邪界大举入侵……”
“君上,六殿与冥帝陛下毕竟因果纠缠,只要这层因果还在,灭却阵便不必血祭,那邪界也不会肆虐了。”
“可邪界之力生于众生,尤其魔界更甚。”他抬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无力,“世世生代代亡,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旁侍上前,挽住少年帝王单薄的身躯,犹如老者对后辈的关怀慈爱:“君上,你累了。”
“不……”他向前一步,挣脱开怀抱,又回眸,对上那双浑浊的眼,“六界本便盛传‘魔邪同根生’的话术,我族困于沙海荒野日久,又凭何受此侮辱。”
旁侍抿唇,良久又道:“君上,预备怎么做?”
他问,同时他也知晓了谜底。
少年闭目调息,繁琐无趣的回忆自心头涌现。
“本君,要亲收恶魂。”
“只是在此之前,魔君陛下还是先保下你家二公主的性命吧。”
他识得来人,游戏人间的音色,面貌却是十分端正。
他曾评价虞沫浅是:有贼心贼胆,却无贼容。
尤其是那双满含坚毅的眼,实在是让人生不出撩拨的心思。
等等,倒也存在一个例外。
“虞谷主?”他大概预料到来人的目的所在了,“今日,是寒衣节,人界要举行秋祭,虞谷主怎的还有如此闲心来本君的魔界闲逛。”
“秋祭与我绝崖谷无关,只是六殿之事,应当是与魔君陛下息息相关。”
他拂衣,重回尊位之上:“小妹之事,本君已有对策。”
“置之不理?”
“非也。”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否认,“六界中仙魔双修者唯有二人,本君会亲访菡兮宫,请求冥帝陛下前去搭救。”
虞沫浅蹙眉,负手而立,不可置信地开口:“仅是如此?”
“虞谷主,君上还有国事需要处理,若无他求还请退居一侧。另外,时辰渐深,虞谷主若是图个方便,洛音宫还是有一双碗筷可备的。”旁侍敲打道,虞沫浅自知此处留她不得,也不多言,径直离去。
王奕清舍下手中文书,思虑一番后又道:“看来,还得去一趟妖界。”
“君上,可是为求轻帘仙草?”
“如今,便也只有这一道法子了。”他阖眼,颇为无力地按揉上星穴,“这些折子,便先交由叶相,若他问起,你便说本君为驯化苍独剑伤了经脉,需得调息闭关。”
“是。”
妖界九华宫。
楚城难得好兴致地唤了楚北冥前来赏夜。长辈或许只当是一个修补父子情意的良好契机。但,晚辈心中却只有愁绪万千。
“儿臣见过父皇。”楚北冥见他一人端坐于万仞崖边,拜曰。
“北冥啊。”楚城抬手,又被衣物制约住了行动,于是悻悻然放下,“坐到父皇身边来。”
“儿臣不敢。”
君王的邀约,实在很难让人不怀疑是居心叵测。
“来。”老者便也固执,大抵出于体弱之因,他的气息越发微薄了,以至于楚北冥记忆中那出口伤人的父亲,也愈发的模糊了。
“北冥。”
“儿臣在。”
“今日,是寒衣节,为你的母亲祈愿了吗?”
母亲。
楚北冥猛然抬眸,他许久未曾听闻到这个称谓了。
“昔日,是朕对不住她。”
他忽觉心脏肺腑绞痛难忍,便是呼吸也不自觉加重三分。
他存在的每一刻,都是母亲的恩赐。
他许久未见到他的母亲了。
不过也再见不到了。
昔日,是最没用的词。
叫人沉湎过去,它却从未止步前进。
哪一日方是尽头,哪一刻方才将人自苦痛中挣扎苏醒。
时间,何曾停下脚步回头看这众生疾苦。时间能冲淡的,只有那不值一提的爱。
但他恨不得父亲的弃养之罪,恨不得自己的软弱可欺。
“父皇说笑了。”他嗤笑,将攀附臂上的那只沟壑纵生的手卸下,安置回原处,“北冥在外,也不全然如断梗浮萍。”
“那六殿,就有这么好?”
“自然。”他对上父亲愠怒的眼,那曾是他最为惊骇的食物,较之魔物更甚,“儿臣落难之际,是三殿六殿救儿臣性命。莫非儿臣还得指望我的父亲,亲自以最高规礼相待,迎他最厌恶的嫡幼子回宫吗?”
楚城语塞,他避开幼子质问的目光,选择了缄默。
“父皇,陛下,求您大发慈心看看臣之疾苦,莫再端坐高位之上,以权术之名算计亲子!莫非陛下当真以为,臣愿意坐上你敝帚自珍的王座吗?”他骂得痛快,也顾不得王以欣废了三寸不烂之舌来教习他为子之孝道,更受不了,楚城对她的不满。
只是如此话术对一位父亲,还是过于残忍了。
“北,北冥,你莫气……”老者笨拙地劝慰着,又想为他拭泪。“是父亲错了,是父亲错了……”
楚北冥便如此瞧着他。
星光大亮,记忆中指点江山的威武父亲不再。他眼中可见漫天云汉,独独不见手持军旗,策马扬鞭的春风得意少年郎。
做了这百余年的王,得到的,也只有王这一副简陋的皮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