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界(九)
金岚晨只笑,随意拭去铁锁血鞭上残留的邪气。
还真得亏了当初徐亥做的那些烂事,虽然带来了极大的负担,但也算是被动地磨练了他们的心性。
顺带一提,那时候的徐亥真是希夷见了都得再死一次的程度。
王奕清也是不在意他所谓的侮辱,毕竟同莫名其妙的魔祖比起来,就过于幼稚了。
“邪王而已,不过如此。”
瞧瞧,他甚至还能反唇相讥。
“你!”宿柏怒极,将双尺重重甩出,却被他们轻松避开。
“邪王大人可莫要动怒啊,毕竟气出病来还劳累我们给您收尸不是?”
金岚晨挑眉,顺着他的话头问了句:“我四哥就是心善,连收尸的活也包揽了。”
“怪不得我能成魔君,原来是我心善啊。”王奕清乐道,“我还以为你们都骂我活阎王呢。”
“……”这是真笑不出来。
金岚晨心虚地连眼神都飘忽了。
“你们……”宿柏明显怒到了极点,背后的火都隐隐有了实体。
当头冷水灌溉而下,为春天送来第一场春雨……啊不是,为易怒的躁动的心送来一场倾盆大雨。
“城主大人可别把无言城烧了,这么大补的仙丹我都怕您爆体而亡啊。”
寒易凝不遑多让地收了灵力,那盛水的木桶霎时便失了力,往下重重砸去。得亏宿柏身法还算不错,这要是一栽下去,指不定得去邪神宫里坐坐。
“四对一,说出去名声会不会不好听啊。”金岚晨装模作样地来了这一句。佩华只一挑眉,开口道:“在场名号除了阿凝,哪一位算得上良善之辈,五哥多心了不是?”
唯一良善之辈俏皮地眨了眨眼,遂取出浮黎剑,手指捏诀造了一道杀阵。
月白灵气如暖帐中萦绕的熏香,瞧若无力,但阵中困兽掌风行过,常常举步维艰。
见此情形,金岚晨不禁肃穆起来:“寒氏不外传的杀招,百恩千仇阵。”
其中盛大仙力,便是叫长灵指也不由得闪动三声。
王奕清饶有兴味地瞧着里头困兽之斗,苍独剑也并未收起,反而在其外围又凝了一层魔气压制。
百恩千仇阵并非完全能够将其击杀,毕竟,宿柏尚未祭出真身法相。
既然战了,必要势在必得才好。
于是佩华侧首,含蓄问出了疑惑:“皇兄是打算用这玩儿似的功法击杀一代邪王?”
“咳咳。”王奕清故弄玄虚道,“山人自有妙计。”
不妙的大计。
她腹诽一句,浑然不知若水已被她紧紧攥在手中。
瞧来也是胜算不大。
金岚晨侧眸偏开目光,继而又见宿柏在仙阵中被激出多股污浊之气。
白白污染了满溢的灵力。
寒易凝不自主地蹙了眉,不知怎的,生了些厌恶。
自修炼始,污浊之物早便与她无染,如今再见了这般恶心模样,她也再难撑着不在意的面色。
佩华瞧见了她的异样,指尖捻起法诀,轻飘飘地一点,便将宿柏的邪气打散。
他生生受了这一击,甚至来不及设防,口中呕出鲜血,化作黑雨落入城主宫。
邪狷的面庞,就该配上这般难言的苦状。
“一汪清池,哪容得下外来的脏污。”
“呸,下贱东西。”
“你瞧,这小畜生扮起人来还真有个人样!”
“天生地养?无父无母的卑贱玩意儿。”
“诶,我说那城郊掏粪的王老头还缺个干儿子呢,我瞧这小畜生就很合适。”
“合适什么?”
“你还不知道吗,那老头长得丑,玩得花呀!”
……
宿柏怒目抬眸,见高高在上的仙人,仙人依旧是高悬苍穹,端正孤傲。
“若拜神佛果真有用,又怎会有邪界存在?”他喃喃着,眼中猩红更甚,“若我能求得庇护,这无言城又怎会有这万千亡灵?
“贵人一言定人生死,便是俗世纲常!
“而我如今,不过是依言照做罢了。”
许是被这一番突如其来的质问乱了心神,寒易凝的力道软了下去,颇具错愕地望着那张噙了泪的面庞。
狂狷者偶然的低头,足叫人乱了心魄。
佩华阖眼,便是一番静默。
无言城。
高位者跋扈无度,低位者祸从口出。
拔舌剁手,无能辩白。
但,怜者作恶,也是错。
她抬手,若水便直入心口。
宿柏眸中微恸,见她无神的侧颜,更是放肆狂笑起来。
“原来,神,也如此虚伪。”
天地一线,赭红覆盖了蔚蓝,那玄色身影被极端笼罩,三头赤首的法相拔地而出,双臂舞着刺天尺,一掌便击碎了百恩千仇阵。
寒易凝受了反噬,一口殷红刺破了洁白的衣领。
佩华叫金岚晨护住她,转身便与王奕清御剑俯冲而下。
“怎的要激怒他?”
“……一下子捅不死。”
王奕清沉默。不能一击致命,便不好再寻机会了,何况如今宿柏正处于法相心口的位置,有层层术法护身。
“邪神可赐我反抗的嗜血之能,我为何不可信仰效忠,仙人眼高于顶的人间正道,当真能为世人解难释厄吗?!”他也管不得那术法会有的诸多反噬,似乎将那群人恶劣的嘴脸带入了面前清白的人儿身上,“既如此,我杀尽伪君子,也是天道应允!”
王奕清侧眸,却见佩华眼底无波无澜。但他也舒缓了气息,好似,悲悯灭世人的苦厄。
“反抗,并非行前人恶事,以暴制暴或是下策,恶恶相报便是造孽。”佩华轻叹,若水与苍独交织,两只应龙盘旋于顶。
“宿柏,”王奕清蹙眉,心中挑拣着温和的字句,“你执念过深了。”
佩华:半天冥思苦想,给我整了个霸道仙尊的话本尬句。
望着身旁小妹的一时失语,他颇为自满。
“皇兄,国库丢失的半数金银是给你买话本了?”
很显然,她忍住了这番质问。
因为显而易见的,宿柏冷静了许多。
……在法相消失之前本殿不做评价。
她如是想。
“邪炎,静心。”她以双龙之力禁锢法相,狂风骤雨间,如云间天籁,空灵入耳。
邪炎,是邪神赐予他的名号。
比之,他更喜凡间的名号。
那时,他还被文人墨客戏称才贯二酉的庙堂隐士。
隐才。
他忽而清明一瞬,眼中又见青天。
如若,她口中所唤,不是邪炎,而是隐才。
可他心中无有挂碍亲故,谁能唤醒那份仅存的良知。
他最唾弃的神仙吗?
“爹爹!”
灵泉一滴浸入识海,他猛然回神。
“隐才,你要他一介哀儿,也受他人专横嫌恶吗?”
他抬首,面前已然不是佩华的面庞,而是他的授业恩师。
大陈首位女官,缨昭公主。
“人,有得有失,覆难后可守初心者,方为天道。”她伸手,要将人揽入怀中,“隐才,你该登顶高楼。”
灵体消散,三首法相也被应龙撕破。
佩华落地,屈膝与他平齐。
“诚如皇兄所言,宿柏,你的执念该散了。”
美人落泪始终是一副绝好的风景。
若是忽略他足下的那道百恩千仇阵的话。
王奕清收了苍独,顺道助力她将邪炎肉身归于尘土。
“你方才说的有得有失……”
“骗他的。”佩华收了剑,“师尊的圣音宫下设有一命宫,其中便有世人命卷,师尊算好了每一份苦难,只是邪神趁虚而入罢了。”
寒易凝与金岚晨恰逢此时而至。
“那宿柏该有的命数会是怎样?”
“孤独终老。”她扬唇,“以二品文官之位亲养继子成一代贤相。”
寒易凝抿唇。
佩华看她。
她应该再问下去。
再问,那继子的命数。
佩华抬首,无言城散作泥沙。
二十短命,无后而终。
怨不得都说,天道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