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生个孩子吧
你要记住,只要听话,她就会回来……
催眠师摇晃着自己手中的怀表,滴滴答答,冯让清觉得自己仿佛落入水中,这水潭深不见底,睁开眼睛,她看见往上升起的泡泡。想要说的话就像水面外传来的声音。
她分明听见欢声笑语,但是在水中,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孤独一人,流下了眼泪。
她的泪水混在水潭中,分不清是她落入了水里,还是流出的泪水汇聚成将自己裹挟其中。
汹涌的浪涛扑面而来,她喘不过气,张开嘴努力地伸手,在意识彻底消失的刹那,一道白光从眼前闪现。
冯让清掉在了地上。
她捂着疼痛的屁股,另一只手扶在沙发上,胸膛剧烈地起伏,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休息室睡着了。然后,又做了熟悉的梦。
那纠缠她数年的梦魇,无时不刻不缠绕于她的胸口……
门外,传来音响发出的声音,温和的女声缓缓讲述远渡星系的诞生往事。
这是这场发布会的预热。
125年前,古人类遭遇生存危机,于是乘坐巨型飞船“远渡”号,穿过“门”来到现在的星系。他们找到了新的家园,并为了生存不断奋斗。只是……
她的思绪沉了下去,暗淡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凛冽的光。历史正在重演。
冯让清正要站起,房门被叩响。
“进。”冯让清转头看向门口,那扇木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男人,他身穿安全局深蓝色的制服,目光垂顺,身形高挑,整个人看上去攻击性并不强。
“您好,博士。”男人从胸前的口袋中掏出证件,“我是安全局二队副队长,储真。奉三大机构委托,率队维持发布会的秩序,我的队员已经在会场上了。”
冯让清并不意外,这样举世瞩目的重大活动,若是安全局不出马才显得奇怪。
她站起身,礼貌地伸出手来,“您好,储队长。”
储真微微一笑,他的双目很亮很圆,看上去让冯让清恍惚得想到某种乖巧的古人类宠物,她在历史书上见过图示。
这类宠物往往对人类极为忠诚,幼年的陪伴将会成为深入骨髓的本能,让他们对自己的主人不离不弃。因此被抛弃,往往是他们走向死亡的起点。
“请问您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那我们就走吧。”储真退开一步,让出行走的空间。
冯让清微微颔首,她抬脚往门外走去,储真跟在她的身后,慢慢的,当他们靠近会场时,储真已经隐于人群中了——
他正在暗处保护着自己的任务对象。
冯让清的内心紧张,会场的电子大屏上播放的画面正发展到人类踏上新土地的第一秒。这是划时代的一秒,昭示着人类将在远渡星系开启自己的新生活。
冯让清站在话筒前,电子屏幕上的画面戛然而止,接着,闪出四个大字:前进计划。
在座列位一阵哗然,快门声,争吵声,嘶吼声此起彼伏,冯让清的面容被高瓦数的灯光照得几乎曝光,她只是淡然一笑,冷静地看着那些人,并没有着急说话。
有记者沉不住气,高声叫道:“我们将希望寄托给三大机构,并不只是让你们带领我们去做逃兵!”
有人应和:“是啊!环调署,安全局,生物中心,你们这群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冯博士。”有位女记者夺过话筒站了起来,“我想,三年前那份环调署发出的生存报告,是不是有造假可能?”
此话一出,每个人的脸上表情都很精彩,要知道,他们之所以坐在这里,对冯让清发出提问,一切的判断都是基于那份生存报告。
冯让清举起双手往下按了按,“各位不要惊慌,接下来我要向大众告知的,正是三大机构了解到的最新生存境况。只是很遗憾,情况并不乐观。
“十年前,我们发现星球之间的飞行存在坠落可能,坠落后,我们会掉入一个全新的空间,后来,我们将其称为‘深渊’,在深渊中,人体会遭到超量辐射,引发碳化病,一定几率致其死亡。
“一开始,我们认为停止飞行可以一劳永逸。这无非就是缩减我们的行动空间,与死亡相比,完全可以接受。但是,从三年前开始,环境调查署发现,深渊正在不断扩张,他们吞噬了我们三大居住星和后三颗资源星之间架设的资源管道。这迫使我们必须飞行。”
冯让清的声音清冽到甚至有些冰冷,不带有一丝温度。往常这样的声音会帮助她在群众面前保持绝对的权威形象,但是现在,除了造成恐慌与不信任,似乎没有其他作用。
但是冯博士从来不会以温和的形象示人,她更习惯于以数据化的表达,以及客观的态度去阐述问题。她也从不会因为群众的态度妥协,改变自己的习惯。
冯让清的五官几乎没有过大的起伏。
话音落下,冯让清看清了台下每个人的脸上或多或少都流露出了深深的悲哀与绝望。她的内心并没有起太大的波澜,这在意料之中。
她环顾四周,令她诧异的是另外一道与众不同的目光,那道目光,似乎并没有受到这段话的影响,他只是自始至终牢牢地锁在冯让清的身上,带着绝对的严肃与认真。甚至到了刻板的程度。
目光的主人,正是刚才向她作自我介绍的安全局队长,储真。
两人的视线越过茫茫人海交汇。有人直接站起,愤然走出会场。有人踩着椅背,想要冲到台上,但是被警卫员拦住。这些骚动将他们连成一线的视线打断了。
冯让清转过脸去,发现有人急于再说些什么,她往左侧60度方向抬头看去,那是正对着她的转播镜头。如果再让下面的人闹下去,这场世纪转播将会成为一场笑话,所以冯让清并没有给出这个机会。
冯让清拍了拍话筒,身后的电子屏幕继续播放一段动画,画面中,写着“黎明”号字样的飞船正离开星系的六颗星球,在无垠的宇宙中颠沛流离。
“我不得不跟大家宣布,离开是我们的宿命,否则,人类灭亡将不可避免。”冯让清说完,她将话筒交给工作人员,然后从侧面下台。
她的步伐款款,镇定如钟,但是,还没等她走入灯光的背面,就听见台下传来一声咆哮:“主让我们毁灭!”
这声音震耳欲聋,来人持刀行动敏捷,飞身扑到台上,为了躲避,冯让清一时不察,差点崴了脚。下一秒,她就被一个宽大的胸膛搂在怀中,天旋地转,眼前是一片黑,镇定下来后,她看见熟悉的深蓝色笼罩了自己。
“该死的。”搂住她的男人发出粗哑的低吼,“九点钟,七点钟!你们俩个方向的人怎么回事?这都控制不住?”
拔刀向前的男人已经被控制住了,四个警卫员分别抓住他的双腿双臂,将其带离。一切发生得飞快,就像流逝的时间中骤然划开一道口子,塞进了这段插曲。
这出闹剧让转播停止在那句“主让我们毁灭”,冯让清惊恐万分的表情成为了饭后谈资。他们猜测,这位刚强的女博士,伟大的——说起这个形容词时,他们往往会露出嗤之以鼻的蔑视笑容,伟大的前进计划发言人,黎明号飞船总设计师,冯让清,一定会吓得晕过去吧?
说来惭愧,她确实晕过去了。
“医生,她大概什么时候醒过来?”
什么声音……既陌生又熟悉,像是听过不久……冯让清忍不住□□,她感觉自己的眼皮很沉,整个身体像是被压住了,动弹不得。
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停止了,眼皮努力地撑开一些,白光透进来,一个身影闪在她的面前,“你醒了?”
交错的重影在眼前叠在一起,直到清晰,“你是……”她默喃,嗓子哑得厉害,“储……”最后一个字哽在喉咙里,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储真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再讲话。他站在床头给冯让清倒了一杯温水,又弯下腰将她的上半身扶起来,轻柔地喂她喝。
储真的头发有些乱,虽然动作表现得对冯让清很是关切,眼睛里的情绪却不太多。这让冯让清有些困惑。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在这里照顾我?她很想这么问,但是张了张口,却发现声带因为干涸已经快报废了。
冯让清把水一饮而尽,储真又扶着她躺下,当后背完全贴着病床柔软的褥子上,冯让清用了很大的力气去抓储真的手臂。
“你……”她睁着眼睛,刚刚醒来的乏力终于恢复了些,抓着储真手臂的手背上因为用力爆出青筋。
储真转过身,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什么,医生说你只是操劳过度。”
捧着病历的医生站在储真身后,也随即和蔼地笑道:“是啊,冯博士,虽然工作很重要,关乎到人类生存的大问题,但平时也要多注意身体啊!”说完,身边跟着的两个护士也轻笑起来。
冯让清眨了眨眼,不明就里,她抓着储真用了吃奶的力气,但她很清楚,储真如果想要甩开自己,也是很轻易的。
但令她意外,储真只是将手掌覆在上面,肌肤的热度源源不断传来,伴随着他貌似亲昵的动作,反而让冯让清不好意思了。
她仰躺在病床上,侧身的视线范围全被储真挡住了,没办法看见其他人的样子。
待医生和护士被储真送出病房,他一副主人的姿态更让冯让清迷茫了。
病房里重归安静,窗外的微风拂过,吹得干枯的枝桠摇摇晃晃。远渡星系的冬天再度来临,只是这次,低温之下,所有人都在以比之前一百多年更努力的态度活下去。
街道上的车鸣偶尔传来,划破了室内的宁静。储真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言不发,那细微的,看上去并不真诚的表情也消失了。
直到冯让清忍不住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操劳过度,睡眠严重不足,身体虚弱,又受到惊吓,在发布会上晕过去了。”
冯让清叹了口气,心想,我可不是想问这个。但是她说话的力气不多,只能就着问下去,“没搞砸吧?”
“直播及时切断了。”
“人抓到了吗?”
“在安全局的监狱里,局长亲审。”
冯让清的目之所及全部是白色,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白炽灯罩,白色的蕾丝边窗帘在风中飘扬,白色的病房门紧紧合上,鼻腔里是消毒水难闻的味道,这让她有些喘不上气。
于是她挣扎着翻了个身,面对着储真,努力找到那个让自己觉得舒服些的姿势。
“你呢?”她轻声问。
“我来保护你。”
“我不需要保护。”冯让清立刻回道。
“我以安全局二队队长的身份保护你。”储真伸手摸了摸冯让清的头发,这个动作有些诡异,因为储真眼底的情绪是没有的。他的所有亲密表现更像是一种条件反射,被驯化的结果,并没有带着真心。
在冯让清看来,储真的行为更像是输入了某种名为“亲密”的程序,而这尊身体则是运行程序的人形机器。这就是她感到诡异的根本原因。
比如在休息室时见到的储真,则运行着“工作”的程序,他的一言一行,非常符合大众对安全局警员的期许。冷静的,强大的,至于貌美柔顺的长相,大抵因为他是个omega……
没错,储真是个omega。冯让清上下打量着储真的里里外外,她的目光粗野蛮横,不加掩饰,如果能动手,她大概会直接扒开储真的衣服,确认他的生殖性别。
可惜她现在的身体柔弱不能自理。
不过从储真身上逸出的隐约的信息素气味已经足够用来判断了。
对于冯让清这种高评分的alpha,任何omega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这是一种赤裸裸,写在基因里的降维打击。
冯让清微微挑眉,似乎在鼓励储真继续说下去。没想到储真接下来说的话更让人惊讶,完全超出了冯让清的想象。
“并且以爱人的身份,和你生一个孩子。”
冯让清震惊片刻,缓缓吐出一句:“我不需要。”
她鄙夷地看着储真,熟悉的感觉在两个人之间蔓延,在冯让清的记忆里,这是一种属于强硬驯化的感觉,足够野蛮,足够原始,也足够冷酷。
说明他们俩人属于同一来处。